黃拍了拍我的肩，說：別發(fā)呆了，快去拜謁沈從文。我清醒過來，那女子仍在低頭捶衣，沱江水仍在多情地流淌，腳邊的石頭已經(jīng)踩在腳下。我終沒有勇氣，去吸引那女子回眸，只好每走幾步便扭過脖子朝她回望。
沒有坐車，步行幾百步，我們就在紅襖女子的指引下，來到了沈從文墓下。她站在一株梅花樹下，說你們上去吧。呼吸一時不暢，腳步飄忽，內(nèi)心變得虔誠起來。走不多遠見黃永玉與夫人張梅溪為沈從文立的五尺碑：一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了故鄉(xiāng)。感覺這話內(nèi)蘊極深，卻不知從何道來。在雨里匆匆與碑文留影紀(jì)念，便又拾階而上，來到了一塊簡陋的石頭旁。上面刻著四行淺淺的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rèn)識“人”。接著又準(zhǔn)備留影紀(jì)念，再繼續(xù)去尋找沈從文墓。一個戴斗笠的人走過來，朝我們連連擺手。我們一看，又是那拉車的矮男，心里不免有點厭惡。他并沒有在意我們的感受，仰起臉微閉著眼睛，嘴角一抽一抽地說：你們是來找沈從文墓的吧？此處便是沈從文墓！我們一齊驚呼出聲：�。克难酃饩鶆虻貟哌^我們，然后又微閉起眼睛，嘴角一抽一抽帶出白沫來說：你們的驚訝也不足為奇，許多慕名而來的文學(xué)愛好者，都是因為沒有導(dǎo)游指點，都是去聽濤山上找了一回，沒有找到他心目中的墓地，然后失望而歸甚至發(fā)出質(zhì)疑，說沈從文墓并不存在而是個騙局。其實，是他們錯過了沈從文墓，他們沒有想到一代文豪，當(dāng)年叱咤文壇風(fēng)云的沈從文，他的歸宿地是如此簡樸乃至寒磣。他一口氣說出這么多，把我們都鎮(zhèn)在了雨里，沒躲雨的也忘記了鉆進傘下。矮男擤了擤鼻子，將鼻涕在兩手掌里來回搓，他問：你們還想聽我繼續(xù)說么？我們一致點頭說要。他得意地說了聲好，接著說：別看這墓地平淡無奇，別一味說它簡樸寒磣，其實它的設(shè)計獨具匠心，深藏玄機。這塊石頭是采自南華山的五彩石，象征著沈老五彩斑斕的傳奇人生，而它采自本地拙樸天然未經(jīng)仔細(xì)雕琢，暗含著沈老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與鄉(xiāng)土特色，他的文學(xué)生涯是天才大家的一生。這塊石頭高1.9米重6噸多，正面稍加打磨鐫刻著沈老手記：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rèn)識“人”。這句話蘊含著深厚的哲理，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你可以理解它為說此墓。外地人以為沈老成就輝煌，他的墓地應(yīng)該是豪華壯觀的，實際不然他不理解沈從文，當(dāng)然也就找不到他的歸宿地。你也可以從那有引號和沒引號的你與我，來達觀地參悟人生哲理藝術(shù)玄機……沈老的一生是坎坷的也是偉大的，對于沈老的評價不一，他的姨妹才女張充和先生有一名聯(lián)，鐫刻在這塊墓碑后面你們肯定沒看到。矮小的車夫一口氣說下來，中間竟然沒有停頓，這時候他用手扶了扶斗笠，把我們領(lǐng)到墓碑的另一面。他逐字字正腔圓地念給我們聽：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我們一一過去撫摩那字跡，然后一齊求助似地望著他。車夫?qū)⒍敷艺聛砹�，抬頭看了看說：這里下雨都淋不著。一滴晶瑩的雨水滴下來，剛好滴在他的臉上。他并沒有擦那水珠，自言自語般道：這真是一株神奇的桂花樹，年年它花開最晚啦，香味卻最濃香得最遠，沁人心脾。他說完走了過去，伸手愈撫摩那樹葉了，手伸出后又收回來，在自己深藍的中山裝上擦了擦，又垂了下去。
我們短暫地沉默了。這不是個簡單的車夫！我一下子覺得他神秘起來。
車夫問：你們看出名堂來了么？幾個自我解嘲地微笑，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后都搖了搖頭。車夫也笑了，說：我早知道你們是大學(xué)生，那字面意思就不說了，主要是要明白這是首藏尾聯(lián)。他這一提醒，我反應(yīng)過來了，趕忙說：是不是從文讓人？車夫點了點頭，說：就是從文讓人，這正是沈老一生的真實寫照與中肯評價啊。車夫又繞到了碑前面，雨此時下得大了，我趕緊移傘過去替他遮雨。車夫憨厚地笑了，將斗笠放到頭頂，斗笠上寫著“鳳凰古城”四字。
※本文作者：敖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