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眠

　　入夏以來的日子，平鋪直敘，波瀾不驚，事情都零碎的不值得提起。在窗邊闔眼小憩，側目淺睨，過了暗綠稀紅之候，殘春初夏之時，入目皆是郁郁蔥蔥的景象。

　　一天看書，看到川端康成的《花未眠》。合上書，在心底詢問，花是否未眠？

　　回復是一片緘默。

　　我認識的錦葵科木槿屬的花，很多都在夏天吐艷，不過家人們對花草沒什么興趣，我也無緣見到她們。

　　在過去很久的一段記憶里，花朵是春天的專屬，那些姽婳的倩影向來只屬于春光明媚的日子，夏花雖有爛漫，但終究比不過春。如今凝睇樹木蔥蘢，叢草蓬茸的景象，我終于在心底下了決心，去尋花吧。

　　哪怕尋得一枝花朵細小如飛雪般的霞草。

　　可是在路上，我突然那么害怕天會下起雨來。顛簸的公車，行駛在灰蒙蒙的道路和天幕間，像是行駛在無盡的狹窄甬道里。我緊貼著車窗，云朵如同攢了一春然后堆積起來的柳絮，隨著車廂緩慢浮動，我緊緊盯著它，生怕天幕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將它攥出水來。

　　因為深知花朵的嬌弱，所以更加急切的想趕在大雨之前見到她們。

　　下了公車，步履急促地在種滿欒樹的道路上奔跑，甚至連目的地都不明確，只是一邊奔跑，一邊左右張望。

　　花呢？

　　步伐最終慢了下來，暴雨也如約而至。拉開書包拉鏈，小心翼翼的繞開那本書，從底層抽出雨傘，緩步走回車站。

　　我不愿尋花了。

　　雨水將萬物沖刷得微茫。

　　坐上公車，我捧著書，一遍遍讀著。

　　【凌晨四點醒來，發(fā)現(xiàn)海棠花未眠�！�

　　【自然的美是無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卻是有限的，正因為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說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自然的美是無限的。至少人的一生中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是很有限的，這是我的實際感受，也是我的感嘆。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與時代同步前進，也不是伴隨年齡而增長。】

　　還想往下讀，稚軟的童聲突然柔柔地響起來。

　　“媽媽，今天突然下雨了啊�！�

　　目光不由得看過去，是個拿著柳葉環(huán)兒的小女孩，面頰溫潤如薔薇。烏發(fā)間佩著幾朵小野花。坐在年輕的母親的腿上，仰起小臉，眉目雋秀，水潤的眸子里卻盈滿了失望。

　　母親不說話，手掌輕輕搭在女孩頭上摩挲，無聲地安慰。

　　“那還有多久到家呢？”女孩掙脫母親的懷抱，趁著公車在紅燈錢短暫的停頓，跑到車廂中間，踮起穿著紅皮鞋的小腳，去看路線圖。

　　我不禁半合起那本書，盯著那一臉認真卻又疑惑不解的小女孩，宛若盯著夏季盛放的木芙蓉，新生的，柔軟純潔的芬芳。

　　公車開始行駛，小女孩連忙扶住欄桿，柳葉環(huán)兒順勢掉到了地上，滑到了后車門的禁止站立區(qū)域。

　　本以為事情到此就會結束，或者女孩會去叫母親幫忙。我也重新翻開了書。

　　【畫家雷諾阿說：只要有點進步，那就是進一步接近死亡，這是多么凄慘啊。他又說：我相信我還在進步。這是他臨終的話。米開朗基羅臨終的話也是：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現(xiàn)出來的時候，也就是死亡�！�

　　觸目驚心的一句話在視網(wǎng)膜上停留幾秒后，突然聽到車廂里傳來一聲驚叫。我連忙合起書，從后座站起來，看到女孩竟然站在了那片靠車門的黃色禁立區(qū)域，右手正攥著那個柳葉環(huán)兒，身子正向左倒著，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

　　我一下愣了神。

　　而此時，女孩已經(jīng)被人迅速的扶了起來。一位陌生的乘客，幾乎是在第一時間扶起了女孩，在搖晃的車廂里險些也沒站住腳。

　　女孩的母親連忙將孩子從車門處拉回來，女孩埋在母親懷里，抽噎著，年輕的母親嚇的面色蒼白，一面安慰又責備著女孩，一面一遍遍感謝著那乘客。

　　我緘默地合上書。車廂里有司機，母親和乘客說話聲，混雜著女孩淺淺的欷歔。卻無心再聽。

　　那位乘客拉住女孩的手，是本能吧？

　　似乎花綻放，也是本能吧？

　　可是都是同樣的美啊。

　　【自然總是美的。不過，有時候，這種美只是某些人看到罷了。我之所以發(fā)現(xiàn)花未眠，大概也是我獨自住在旅館里，凌晨四時就醒來的緣故吧�！�

　　公車到站了，撐傘下車，雨沒有小，我釋然一笑，想必，也不用再去尋花了吧。

　　在雨幕中，我斂步緩行，行走在我心中夏花成蔭的路上，同每一瓣清馨的美偶然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