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
勸說不動執(zhí)拗的兩個幼小妹妹,只得帶兩人一同前去網(wǎng)吧。鄉(xiāng)下的網(wǎng)吧大多是黑店,未成年人也可以走出走進(jìn)。雖然我是以娛樂為主要目的,但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完成部分棘手的作業(yè)一石二鳥確乎也不錯。路途中,從未去過網(wǎng)吧的孩子們顯得異常激動,兩張小嘴互相和鳴嘰喳不停。我玩轉(zhuǎn)著手中的黑筆,攔住蹦跶吵嚷的小家伙,等待面前染成煤炭色的橙黃卡車開過。
有誰在我們身后用顫抖的聲線叫了聲“小朋友”。而三人附近盡是為菜錢爭吵的大嬸,那人是在叫我們無疑。兩個孩子停止吵嚷回頭,只見聲音的主人是個眼角長著深藍(lán)色膿包的老人,正用歪斜的嘴咧出一個扭曲的微笑。有絲絲的口涎從老人的嘴角溢出,讓本便蒼老的黝黑容顏更多添一抹滄桑與……丑陋。老人拄著根盲杖,翻著灰黑的眼珠,翕動著唇,不斷用盲杖敲擊泊油路!罢垎枴梢詭疫^馬路嗎?”
我仍是面無表情,只敢在心里蹙眉。大街上人人摩肩接踵,為何這老頭只挑選小孩,何況還是三個小姑娘。近期諸如此類的詐騙案數(shù)不勝數(shù),他可能也是同流合污之人。我下意識看看手中唯獨具有攻擊力的墊板,可惜著出門時怎么沒揣上珍愛的美工刀。卻又擔(dān)心起兩個不喑世事的單純妹妹會學(xué)習(xí)姐姐的冷漠,況且,我并不希望被妹妹們當(dāng)做鐵石心腸。老頭在眾目睽睽下訛詐是無法得逞,僅是過馬路應(yīng)該沒問題。我對著老人強(qiáng)作了個微笑,握住老人的盲杖,引領(lǐng)著往前走。妹妹們倒沒有什么顧慮,直接抓住老人空閑出的右手,三人就這么攙扶著避開了車流。
老人希望我們能帶他回家。聽到這話,我更加可惜起那把遺落在家中的美工刀。耄耋老人誘騙并性侵未成年少女的事例已經(jīng)足矣讓我惶恐。我攬住兩個剛上二年級的妹妹,握緊了她們的手。此時,我希望可以趕緊離開這個人的欲望是愈加強(qiáng)烈。
心底莫名的不安使我最終答應(yīng)了老人的請求。我們幾近挪移著來到坡頂。老人對家的描述僅有“八棟一樓,綠色的門,有很多水管,附近有一個垃圾場,垃圾場對面是小賣部”。問他家的模樣,老人支吾許久都憋不出幾個字。我也是初來此地,環(huán)顧四周,我安頓好蹦跶的妹妹,攔下幾個正在玩弄彈弓的男孩。
“哦,是那個回家的老人啊!”男孩們倒是友好,明確地給我們指了去路。道謝之后,我攜上老人的手。老人粗糙的手皮摩擦得我的手隱隱作痛。不知為何,那種不安感又浮上心頭!罢垎柛浇心敲炊嗳,為什么只找我們這樣的小孩呢?”我懶于再思前想后,直截了當(dāng)提出疑惑。老人止步,用渾濁的眸子凝視著我許久,微笑著喟嘆:
“這個問題問得好啊……”
面前的十字路口又迫使我們不得不停下。從未來過此地的三只無頭蒼蠅更是摸不著頭腦。擔(dān)心迷路,我打算詢問一個穿著時髦黑衣的胖阿姨。阿姨準(zhǔn)備進(jìn)入一個麻將室!罢垎枴逼渲幸粋妹妹開了口,胖阿姨卻用某種令人生厭的眼神掃視了我們一眼,關(guān)上麻將館的大門之前,又用那種輕蔑的眼神打量了四人一次。我向來脾氣就躁,看到這場景當(dāng)時就氣急了,很大聲地朝胖阿姨的方向吼了句“什么狗屁態(tài)度”,驚得兩個妹妹不由得蜷縮在老人身后。
思慮再三,我決定還是向麻將館內(nèi)的人詢問。我以最輕柔的力度輕叩門兩下,再緩慢地挪移開大門。瞬息間一股混雜各種味道的惡臭撲面而來,刺激得我的鼻腔粘膜發(fā)癢,狠嗤了個噴嚏。煙草燃燒的熏臭,各色女人香水的迷味,以及淡淡的啤酒香混為一體。忙于打麻將的群眾聽到異響,紛紛叼著煙抬頭望向我。見只是個外地來的小姑娘,又“切”了一聲繼續(xù)與對方戰(zhàn)得水深火熱。我突然失去了詢問的欲望,只是極淡漠地問了幾個字,如我所料沒有人回應(yīng)。而那個輕佻的胖婦低頭玩著手游“天天星聯(lián)盟”,抬頭斜睨了我一瞬,繼續(xù)滑動著肥膩的、涂了作嘔粉紅指甲油的手指。
呸。
所幸還有個相較于那群人要溫和的老婦,為我們簡單指明方向。道謝后,我們極快地離開了這個惡心的、充滿了糜爛惡臭的麻將館。我相信,凡是稍微有些正直的,都會同我對其嗤之以鼻,甚至嫌棄朝他們吐唾沫會臟了自己的唾液。詭異的傷心感在方寸處作祟,似乎是對什么失望,對什么嫌惡。
驕陽似火下,兩個妹妹嚷起口渴難耐,希望到垃圾場對面的那個小賣部購買飲品。老人和藹地笑著問她們想喝什么,舉起顫抖的手指伸入衣兜。我阻止了老人,從自己的兜里掏出用來上網(wǎng)的費用,買了瓶礦泉。只是在這種連城鎮(zhèn)都不算的鄉(xiāng)村里,上網(wǎng)早已是較奢侈的消費,何況又是對于我這種網(wǎng)癮成性的少年,更是不舍花銷不必的費用,省得浪費分秒。
拿著礦泉水回來時,只見老人正用模糊的瞳孔遙望灰藍(lán)的天際,若有所思地吮吸著一根香煙。聽見我回來的腳步聲,老人又將手伸入衣兜,取出幾張零散而如他笑靨褶皺的紙幣,又從中拿出兩元放入我的掌心!斑@瓶礦泉只要一塊五,您這樣不太好。況且這本來便是我該做的……”我推辭著,老人卻極執(zhí)意,將兩張紙幣深深按在我的手中。兩張有些時日的一元早已染上了歲月的鵝黃,邊角處又因香煙的暈染更添一抹棕黃。湊近鼻翼,還能聞到淺淡的煙草味。
就這么一直走,一直走。
妹妹們與老人攀談時,老人提到他有些子女:“我有兩個侄兒,都去外地打工了,一年也不能回來一次。還有個女兒,在電視臺當(dāng)記者的,總是要東奔西跑,特別忙。唉,孩子們都忙得不能回來陪我,都忙啊……”說到這里,老人翕動的嘴唇突然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湊近看,深邃的灰眸上逐漸覆了層薄薄的水霧,歲月鐫刻下皺紋的眼眶里似乎有什么液體在涌動著,濡濕了魚尾紋遍布的眼角。
“前面有個竹子圍的籬笆,籬笆里養(yǎng)了些白羽毛的雞崽。再前面些有盆蘆薈。有一群老人家在葡萄架下打撲克牌……我好像看到綠色的門了,是不是門上貼了一副橫批對聯(lián)‘萬象更新’的那扇……不是嗎?您確定嗎?……好吧,我們繼續(xù)……”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幾近是摸索著才摸到了老人家的家門。老人很熱情地叫我們在門外的水池里洗洗蹭了灰塵的手掌,再進(jìn)屋來坐坐。盲人顫栗的手找不到鐵門的鎖孔,也是兩個妹妹扶持著將鑰匙插入鎖孔內(nèi)慢慢旋開的。
畢竟外婆陳舊的家?guī)啄昵霸缫驯谎b潢得煥然一新,我也是幾年來都沒有見過如此簡陋而破舊的室內(nèi)。整個家只有三個房間和一個廳,廁所的蹲坑早已泛著黃,處處是灰與蛛網(wǎng)。茶廳里猛地傳來夾雜了噪音的歌聲,循著聲音找進(jìn)去,發(fā)現(xiàn)是頑皮的妹妹正興致勃勃地擺弄一部老收音機(jī)。憑著曾學(xué)過無線電的皮毛,我蹲踞著稍稍調(diào)了調(diào)頻又?jǐn)[弄下天線,總算是削弱不少厭煩的噪聲。老人則也順著音樂坐到茶廳內(nèi),緩緩?fù)氏缕茡p的皮鞋與灰白的襪子。老人的腳與他的手一樣瘦骨如柴,呈現(xiàn)著病態(tài)的黝黑,腐爛趾縫內(nèi)的污垢觸目驚心!昂⒆觽儾粊沓渣c餅干嗎?”老人把鞋放到座位旁,不忘招呼三個客人。令我意外,兩個貪食的妹妹并沒有接受老人的餅干,只是笑笑說“謝謝您,但我們已經(jīng)吃飽了”,又用復(fù)雜的眼神看了看我,即刻跑開。
因為母親說過,不能亂吃陌生人的東西。
但是把這教誨放到現(xiàn)在來看卻是何等傷感。
找遍整個家,我們都沒有看見除了那部破收音機(jī)以外的任何電子產(chǎn)品。老人的家里沒什么書,寥寥幾本也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教科書!袄先艘暳Σ缓,家里有書也不能看,就算有電視也不能看,又沒有人陪老人,老人一定很孤獨……”比較懂事的那個妹妹這么說。我只覺心塞,撇過頭假裝看其他地方,又不經(jīng)意撇到老人所在的茶廳。
從這個角度看不到老人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脊背。老人又抽起了煙,呆滯地望著面前這部喧鬧的收音機(jī),衰老的齒齦間泄出灰白的煙霧,打起瞌睡。心中那份忐忑感更加令我不安起來,似乎只要在這片寂寞的地方再多逗留幾秒,就會被悲哀所籠罩。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時間已晚時,不得不帶著兩個妹妹離開。剛剛還在瞌睡的老人突然用灰眸望向我們,語氣間摻和許多不舍:“這就要走了嗎?”“是的,謝謝您。我們現(xiàn)在要回去了。非常感謝您的款待,請您保重!
在老人的回眸中合上那扇吱呀作響的生銹鐵門,我?guī)缀跏桥苤x開了這傷心的地方。眼里的淚再也不能受控制地順著臉頰流下,又生怕仍不懂事的妹妹們不解會恥笑我,我遠(yuǎn)遠(yuǎn)地跑在她們前方,低聲哽咽著。
我只覺得自己是個卑鄙的人,卑鄙得會因為頻頻發(fā)生的老人訛詐事件而冤枉了一個真正可憐的人,卑鄙得用那種淡漠而戒備的態(tài)度去對待需要幫助的人,卑鄙得甚至想要在身上帶美工刀來防身,卑鄙得到最后告別都未能稍微削弱那份戒備,卑鄙得學(xué)習(xí)大人戴上所謂標(biāo)志了成熟的有色眼鏡去看待這個世界上的人和事。
“姐姐,我們現(xiàn)在還要去網(wǎng)吧嗎?”正巧我拭完淚,妹妹便湊著來到我的身旁,咯咯笑著問我。我望著妹妹單純的眼,滿腹五味雜陳地笑起來:“去,當(dāng)然要去!
我當(dāng)然要把這件事用最真摯的感情寫出來。
到了網(wǎng)吧時,我再也無心玩任何游戲,只是一心一意地在word文檔里敲擊著鍵盤。我無法用疏淺的片言只字描述出這件事給我的震撼有多大,但至少我能為其花將近兩個半小時珍貴電腦時間來描述。將它寫成文章的目的很單純,無非是想讓某些曾經(jīng)如我卑鄙的人稍微有點覺醒,能適時地卸下鼻梁上的有色眼鏡,讓流經(jīng)人類心室心房的血液讓這個本便殘酷的社會更溫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