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成愁
西湖邊上的雨，是載著千年來白娘子的報恩之心紛至沓來的，守著千年前不變的約定，終成就了一段曠世奇緣。斷橋未斷，依舊橫在碧波蕩漾里，斷的只怕是橋上撐傘人的寸寸柔腸，也不知是多少人夜夜的好夢斷了；橋邊的白雪紅梅，迎著臘月里的凜冽，年年歲歲，如期而至。我不知道這紛揚的白雪又白了橋上默然佇立的誰的孤影？
要說守約，我想清明的雨可算得上是最守約的了。踏著人家長滿青苔的屋檐而來，零星地滴落，打碎了匆匆時光里的一段瑣碎流年，落在反著光的青石板幻化成的鏡里那姣好的面容上，連著蕩漾在水面上的誰家不須歸的漁船；雨滴裹挾著逼人的寒氣而來，沖散了小巷里誰家臥病在床的老嫗熬藥的苦香。老祖宗的傳統(tǒng)，我們似乎總還是無法超越的。因為它始終是那么守約，千百年來，還是一樣的人家，青磚黑瓦；還是一樣的天空，空蒙晦暗。細(xì)雨朦朧，濕滑了林間小道里的秋千，搖擺在童年時拉鉤成約的認(rèn)真模樣里，滑落在誰的夢里那雨巷姑娘的油紙傘上。
丁香一樣的姑娘早已不知所蹤，只留下涼氣中淡淡的快要消散開來的清香，訴說著無聲的落寞�；仪嗌奶炜者�是一樣的形容枯槁，滑溜溜的條條苔痕依舊是一樣泛著冷漠的青。那道頹圮的舊墻還如同昨日，一樣的惹人心痛不已。但那抹丁香一般優(yōu)雅的身影卻漸漸淡漠了，了無邊際的雨鋪天蓋地而來，模糊了誰眼中的期盼，淋濕了誰心中熱切的渴望。零落的心，如秋日里散落的花瓣，發(fā)著枯黃的老態(tài)龍鐘，卷了邊，萎縮著，一片片，一塊塊，散落在冷酷的風(fēng)中，凋零在人來人往的泥濘里，粘在黃昏耕作歸來的農(nóng)夫不經(jīng)意間的草鞋上，粘在誰家悠閑吃草、漫步雨中的老牛蹄下；點點滴滴，被碾碎的慘淡光景，透著觸目驚心的血紅色；到最后被碾成了末，化在風(fēng)里，土里，水里，人家的屋頂上。
那些輕易許下的約定似乎總是與青春有關(guān)，它像青春的夜空里絢爛的流星，美是美，卻總是一閃而過的。人人都道青春如花般盛開，我覺得青春只是像花的嬌艷罷了。花是守約的，花有重開日的，花開了一茬，明年更紅過今年的一茬�；ㄊ谴禾斓膼廴耍禾烊缂s而至，花倚欄遠(yuǎn)望、翹首以盼的日子也就有了安慰。青春卻不同于花兒，青春是不甘寂寞獨放的，它偏偏是個任性的主兒，它也注定是一場未完成的遺夢。它飄蕩在家家戶戶窗前那盞昏黃的舊臺燈下；游晃在夜風(fēng)盈滿衣袖的凄苦破敗的小橋之上；更倔強地依附在清冷而又形單影只的那彎新月上。青春本就是受不起誓言與約定的，青春里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可原諒的，也是不可重復(fù)的，又是自由的。一旦賦予它束縛性的條條框框，都是必定會失敗的。青春受不起約定，但青春里的人和事卻又偏要逼著它去承受，有些霧里看花，水中撈月的遺恨。人和事也只有無可奈何地接受，反倒成了賞心悅事誰家院的無限惆悵？
這樣看來，青春還不如花兒。詩經(jīng)里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弊谱频娜A美也只能是花兒的，不堪歲月溜走的青春又豈是能長久的。年歲里有多我們猜不透的人和事，看不透的情與愛，我們也會不禁的發(fā)出感嘆。倒真成了歐陽修的詞里唱的那樣：“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誰與共？”可青春里的約定還是會藏在心里，待到往事萬物都已塵埃落定。它最終成為了一顆生命力極強的種子，深深的扎根在心里，發(fā)芽成長，竟也靠著時光里偶然的回憶結(jié)出了記憶的果實，豐盈飽滿，卻只是能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了。這約成了陰雨天里傍晚初晴的濃云下的一抹淡痕，淡是淡，但再黑的的云都無法遮住那片光亮，只因它是未完成的約定，橫在心里，住在記憶深處，眼邊兒看不到，嘴邊兒掛不著，卻永遠(yuǎn)一直存在。
青春里的約又多半是使人發(fā)愁的。窗外的鴿群飛去又飛回，不曾失約，想來這養(yǎng)鴿的人，必定是一個守約的閑情高雅之人。飛鴿傳書，驛寄梅花，魚傳尺素；不管守約與否，這家書，這梅花，這尺素，仿佛都只凝結(jié)成為了眼中的一滴淚，滴落在攤開的素箋上，暈染了墨色，化成了一個“愁”字。那可真是“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的寂寥與惆悵。好像是什么都不肯守約了，可這愁卻真真切切的守約而來，白白讓人挨著，一年年地來，沒個盡頭。在那衰草黃葉連天的長亭下與人相見，在那登高憑欄遠(yuǎn)眺的思婦悠長的目光里，還在深夜誰家翻身未眠的嘆息聲中，又在誰獨立寒宵的淚光里。這愁倒像是蒲公英的種子，多得結(jié)成了絨，風(fēng)一吹，落得滿天滿地，粘連在人身上，想甩卻甩不掉。落在哪，就在哪生根，生根就更加的痛苦了，就像一場莫名其妙的心臟手術(shù)，本來沒病，卻要生生的割下心臟的一塊來，供它吞噬。無法拔出它，不想由著它的性子，卻偏偏無法自拔。而它的生命力又旺盛，你不一下子斬它個干凈，明兒個，它就連成片，布滿你的整個身體。它糾纏著你不放，讓你無可奈何。你極力的想要不去想它，可它卻偏偏要找上門來，讓你無處可逃，無處可躲。不過，想擺脫它也不難，全看你自己了。其實這愁守約似的天天都來，你卻沒有要天天接待它的責(zé)任，你大可不必去理會的。
這世界多奇怪�。∪瞬皇丶s，可這事所產(chǎn)生的愁卻偏要守著舊約年年歲歲地折磨人，生生地從春花的含苞未放熬到枯死成泥，將青絲熬成白發(fā)。眼前的景都是愁，如鉤的月是愁；雙溪舴艋舟載不動的是愁；寂寞梧桐深院里鎖的不是清秋，又是愁；剪不斷，理還亂的更是愁；真可謂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未達(dá)成的約定終究是成了那抹清愁，或許，當(dāng)平凡恬淡的生活如滾滾江水咆哮而來時，一切都只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