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
老頭子門房沙啞的叫聲,在我耳際響著。
“有朋友來找你,帶著東西來呀!”我連忙從宿舍里跑了出來。
校門口,站著一個人,右手垂直地揣著一個小筐子。高個子,頭發(fā)梳得光光的,三步作二步地跑了上前去,我認得是母校教體操的×先生?鹱永锏臇|西突然映入眼簾,我一陣心酸,不覺呆立著,活像一只木雞。
“你的母親寄梨螺來給你,滿滿的一筐子,夠不方便!”×先生說著,把筐子放在地上便曳開腳步走了。
我始終呆呆地站立在那里,連一聲“請坐”也失了說。
有幾對驚異的眼光灼灼地望著我,我隨即揣了滿筐子的梨螺,悄然地回到宿舍里來。同宿舍的同學(xué)們,像群蜂子似的,擁上前來搶著吃。我失神似的用竹簽子掏肉吃了幾粒,默默地沉浸在一種凄酸的感覺里,眼睛里濕著淚痕。
“唔喲!思家了,思家了!”同我挺要好的老林竟無情地揶揄我。
我慘然地笑了笑走了出來。母親臉上的慈暉,寂寞而又靜穆的,迎面照著我。
“唉!母親!從我二歲起撫養(yǎng)我到現(xiàn)在的母親;在人間世寂寞地度送著一生的母親;畢生的希望唯有寄托在我一個人身上的母親;我要怎樣來安慰你,報答你呢。唉唉!母親!在我四歲那年,父親就客死在南洋了;母親!我要怎樣來報答你,安慰你呢!
我不自覺地走到校園里,在草亭里一張有靠背的椅子上斜身坐下來。左手支著頭兒,張著眼睛默想著。
枯樹上,有幾只小鳥跳躍著,翹動爪子在抓著杈皮,一痕一痕地,好像抓著我的心。
幾月前,離家前一夕的情景浮雕似的顯現(xiàn)了出來:
黃昏時候,我擦自來火點亮了桌上的煤油燈,無言地泣訴著。一壁呆呆地站著,看著母親替我熨著剛才曬干的衣服。
母親俯著身子,默默地,在床上熨著,褶著。我瞧見母親的發(fā)髻是愈加稀疏了,心里一陣陣惻痛了起來。
好一會,母親把衣服熨好了。兩手上下交壓著拿來放在皮篋里。正要開鎖的當(dāng)兒,我猛地記起還有幾本新書沒有放下:“母親!還有書呢。”我顫聲地叫著。母親抬頭叫我拿過去,眼角的淚痕映著燈光發(fā)亮。
“兒!你到外邊讀書,要知道用功,交朋友要交好的。對先生要敬重,先生是教俺好的。早睡早起,飲食當(dāng)心!”母親半立半坐地倚在床沿上叮囑著我。
我依舊呆呆地站著,找不出半句話來安慰母親!我想跪下在母親的身旁哭著。但是腳兒老是沒有移動,我怕更傷著母親的心。淚水,在我的眼眶里盈盈地泛著,溢著,我不由自主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頭微低著。
“母親!兒子永遠是你的!蔽蚁胝f出這句話來安慰母親,但怎么也說不出嘴來。母親瞧見我睫毛下邊的淚珠,叫我好上床睡覺了。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不能入睡。我暗暗地哭了,哭了。我要伏在母親的懷里更盡情地哭。母親呢,她在左角的一張床上睡著,不時地有幽幽的嘆聲傳出來。
天亮了,我翻身跳下床來。母親已經(jīng)在煮著東西預(yù)備給我早餐了。我瞧見她兩眼有些異樣,像胡桃似的。
“母親!我不要去讀勞什子的書了!”真的,但我怎么也不敢向母親說。
吃了早餐,我要搭船到汕頭來了。
為了自己的前途,不得不離開溫暖的家了,我要投入一個生疏的世界了,一種新的憧憬,新的煩悶,攪和在傷離惜別的情懷里,我的眼睛有些濕。
“母親!我要去……你勿……”我嗚咽著。
“兒!要有志氣!”但母親的眼睛也有些濕。
在凄冷的情緒中,我離開母親了。——母親是更加“寂寞”了。
現(xiàn)在母親又從老遠的故鄉(xiāng)給我寄東西吃。
“母親!你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