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我在照片上看見媽媽年輕時候的樣子，是那種很干凈的漂亮，沒有化妝也沒有灑香水，沒有涂口紅也沒有描眉毛。我想媽媽年輕的時候會不會像我現(xiàn)在一樣不喜歡那些銀白色的在柜臺里閃爍的指甲油，只是在經(jīng)過精致的香水瓶子的時候才會偶爾驚嘆，有時候渴望一把把它們握在手心里呵護。晶瑩，透亮，美麗，脆弱，無與倫比。那些瓶子如此，有時候我想用這些詞語來形容我年輕時候的媽媽。
我沒看過十月懷胎時候的媽媽。那時候我在媽媽的肚子里，除了媽媽的身體我什么也看不見。我的記憶是空白，別人說胎兒會感受到外面的事情，我卻毫無印象。這種空白一直延續(xù)到上幼兒園以前。媽媽說她在懷著我的時候還好些，生下我后發(fā)現(xiàn)我是個女孩子，奶奶拉長了臉，坐月子的時候甚至沒有人來看過她。以前曾經(jīng)許諾的保姆之類都成了泡影，是媽媽一個人堅強地?fù)瘟诉^去。她白天上班，把我交給鄰居家的奶奶看著，她每次去上班，我都拉著她不讓走，知道她走了我就會開始大哭。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誰是我最親的人。她每天晚上回來時都很疲憊，可是還要陪精力旺盛的我到晚上一兩點鐘。別人說媽媽那時候眼睛經(jīng)常是浮腫的，血絲錯雜。
我不知道這些，可是我看過她的日記，那本發(fā)黃的新生嬰兒記錄上有著我的一個用紫藥水按成的腳印，那是我剛生下來留下的痕跡。我用尺子很小心地量，最后發(fā)現(xiàn)是7厘米。媽媽在腳印后面的那幾頁上寫滿了日記。那時候我被接到奶奶家里去消夏，日記上的時間往往是深夜。媽媽在深夜想我，媽媽在夜里想她的女兒，媽媽在擔(dān)心我有沒有被照顧好，媽媽在盼望夏天快點過去……我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沒有心靈感應(yīng)，不會從奶奶家里偷跑回家
看她，如果上天讓我選擇一次，我一定是選擇留在她身邊。我從來沒有和她說過我這樣的想法，她依然把那個本子好好地鎖在她的抽屜里，作為一種母愛的見證。
她在我面前從來沒有哭過，除了外婆去世的那一天。外婆被送進火葬爐里的時候她發(fā)瘋一樣地要拉住外婆，滿臉都是眼淚，要不是舅舅和爸爸拉住她，她也許真的會跳進那個滾燙的爐子。在我和她相處的十三年里，我頭一次看見她哭得那么厲害。不知道那些淚水她積攢了多少年，一個女人要忍住自己的淚水裝出堅強，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能在家人面前放聲大哭，這是怎樣一種悲哀。
她從來不化妝，在我印象里，我從沒在自己家里看到過胭脂盒。她只是晚上會用緊膚水，睡覺前用護膚霜。她的一邊眉毛在末梢分叉，看上去成了兩條一樣，于是她就每天都會拿一個修眉的小鑷子修眉毛，直到那條眉毛和另外一條一樣整齊纖細(xì)。有一次隔壁家的小男孩元旦演出，得化妝，那家的婆婆猜想媽媽該有化妝品，就過來借。她在抽屜里翻了很久，也只找到了一支兩年以前就沒有用過的暗色的口紅，還有很久沒有用過的眉筆。別人說女人愛美，她也是，只不過她除了平時注意一些護膚保養(yǎng)之外，甚至連面膜都只做過兩次。大約半年以前，我家附近開了一家發(fā)廊，有包月的護膚服務(wù)。
她和一幫同事去了，結(jié)果是同事們的鈔票嘩嘩地流到了那家店子里，她卻攥著皮包回來了。她的想法是：做包月護膚太貴。
她過著普普通通的日子，在菜場仔仔細(xì)細(xì)地挑選那些新鮮的菜葉。她的身材比誰都好，那些年輕的未婚小姐們總是看著生了孩子還保持著那么好的體形的媽媽眼中流露出羨慕。她在一堆同齡人里一站就顯得格外突出，周圍那些腰胖了一圈的阿姨大媽們頓時就遜色了�？伤龔膩頉]有給自己買過幾件好衣服，那些名牌店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每次我看見那些腰一個比一個粗的女人套著纖細(xì)精致的套裝從街上招搖地扭過的時候總覺得褻瀆了那些衣服，而她卻目不斜視地從那些套裝的身邊走過。商場的服裝換季打折的時候她也會去那里，當(dāng)昂貴的大衣終于在她眼前變成可以觸摸的現(xiàn)實的時候，她卻總是回頭，然后手上拿著的往往是買給爸爸的襯衫或者是我的冬衣�；氐郊依锟粗覀兇┥仙淼臅r候才開始惋惜那些沒有買到手的好衣服。
她很久沒有靜下心來好好看書，她每天都在家里忙著家務(wù)。我從書店里一摞一摞地把書往家搬，她認(rèn)為那些書對她的作用只是催眠。她每天睡覺前都會讓我給她拿一本書，而幾分鐘后我去看她，她卻已經(jīng)睡著，書沒有翻上幾頁。她的抽屜里放著一本《催眠術(shù)探秘》，只是三四年以前偶爾看過幾次。
她認(rèn)真看過《中國可以說不》，那卻也是1999年的歷史了。這些年她只是偶爾翻過幾本雜志，還有會看看我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字。我在《南昌晚報》做花季雨季版的小記者，卻沒怎么投稿，她興致勃勃去拿了幾期來看，沒找到我的文章，就再也懶得把報紙拿回來。她很少接觸那些以紙為介質(zhì)的柔和的文字了，卻總是希望我將來能有出息，或者能隨心所欲地玩弄文字。這種渴望容易讓我窒息。
在我的印象里她從來沒有生過重病，只是有時候臉色蒼白地坐在沙發(fā)上說“乖乖，媽媽頭暈”。她不論多么難受只要到了平時做家務(wù)的時間都會去做。她不能容忍我的桌子上亂七八糟，她不能容忍我把脫下來的衣服到處亂扔，她更不能容忍我走過的地方一本一本地丟書。她跟在后面收拾，我常常說她多此一舉，可是她就是看不得家里亂糟糟的樣子。她永遠(yuǎn)都在不停息地做著事，不論自己的身體如何。幾年前她單位組織去三清山玩，我特別想去，她身體不舒服，還是帶著我去了。在三清山爬山，我一蹦一跳地跑在前面，她臉色蒼白地跟在一堆談笑風(fēng)生的人后面。
她太優(yōu)秀，雖然她在人群中只是普通的一員，可是她具有多少她那個年代的人的優(yōu)點。她的感情很容易從臉上看出來，有時候我懷疑她小時候是否如我現(xiàn)在一樣，簡單得讓人感到吃驚，是一個純粹的好學(xué)生，考試的時候從來不作弊，夾著厚厚的書本架著厚厚的眼鏡梳著扭來扭去的辮子，穿平底鞋一歪一歪很沒有風(fēng)度地走。
那是舊事了，可是還會有將來的事情。將來我還要伴著她走四年，然后去上大學(xué)，尋找我自己的天空。我們將會有短暫的分離，然后相聚，我會為生計奔波，我們不會再有今天一樣空閑的日子可以坐下來討論食物、家庭、書籍或者別的什么。但是她依然會在我身后撐著我。我的頂梁柱，我的主心骨，我的身體因她而得，我的靈魂因她而得到思想。
前天在書上看到一首詩：
一片毛落在了鱗片上/面對著的事物沒有心靈/卻仍然有重量/我憶起羽毛燒焦的氣味/我愿意我們能坐在草地上/談?wù)搶O兒輩們/和曾孫與玄孫輩們。
——[美]斯坦利?摩斯《給母親瑪格麗特》
我何其感動，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