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對岸的人家
鳳縣石山坪,是我人生中記憶最深刻的地方,我從心底里感激那個被陽光照得燦爛的小山村,它使我在三年綿綿絕望的生活里,透過這扇“窗戶”看到了秦嶺里山民們身上最本質(zhì)的善良情懷。
我插隊鍛煉的三岔鎮(zhèn)有一條叫做旺峪河的河流,它常年默默流淌,從東南方向逶迤而來,流經(jīng)留鳳關(guān),最后注入陜南漢江。
平時,旺峪河就像一位溫柔、羞怯的姑娘,靜如止水,不起波瀾;河水清澈見底,游魚可數(shù),細流潺潺,微波蕩漾;磨盤在水流的沖擊下悠閑地轉(zhuǎn)動,牧羊娃在岸邊的山坡上嗷嗷地吆喝,一幅田園牧歌畫卷。
到了夏秋兩季,河水就變得狂放起來,就好像突然間長大的孩子,舊時的衣衫狹窄得塞不下身體,滾滾濁流一下子漲到半山高,洶涌而下,席卷著所有能裹挾掠走的一切,如雷似咆哮著、奔騰著。牛大的石頭,像雞卵般被河水玩弄著,那聲勢令人可畏可怖。
每到此時,兩岸便可望而不可及地被分隔開來,雞犬之聲相聞,而往來是絕無可能的了。
清晨,陽光先把那小村落照亮,點綴在對岸陽坡上的那幾戶人家頓時籠罩在燦爛的陽光里;過了好久好久,這輪耀眼的太陽,才從對岸的山巔上懶懶地滑落下來,照到我們知青住的老屋。此刻,已經(jīng)是晌午了。可到了下午三、四點鐘,露臉不多一會兒的“日頭”,又回到對岸那個小山村了。直到我們老屋里黑黢黢的了,河岸屋頂?shù)那嗍迳希殘留著最后一抹光亮,可以清楚地看到飛鳥歸巢,雞兔進籠,幾頭悠閑地搖著脖下鈴鐺的黃牛被放牧者驅(qū)趕回圈的情景。
那時,我渾身都感到孤獨,但眼前的景色,又似乎成為上天對我的慰藉。
我被“發(fā)配”到這崇山峻嶺里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時候,陽坡上的桃杏花早過了旺勢,就連我們經(jīng)!跋驴唷眲趧拥年幧奖澈,晚開的花兒也已凋零,它們同樣挽留不住匆匆而去的春天,等到我想跨過河去一探那小山村的究竟時,旺峪河已經(jīng)漲水了。
孤獨應(yīng)該與我無緣,中國人是比較缺乏這種“洋”感覺的,不是國人在這方面的特別堅強,或者格外遲鈍。我想:一個人只有在溫飽之后且無謀生之慮,才會有閑工夫去思量、去把玩細膩的感情。無論人的外表如何高雅,倘若每天還要為生存而奮斗,恐怕是沒有心情去“孤獨”的。
但那時我卻陷入了人為的孤獨與惆悵里。
狂熱的政治運動,制造出一個又一個政治上禁圈,緊緊把人箍住,雖然是無形的,摸不著也看不見,但卻是嚴峻存在的,圈內(nèi)圈外,誰也不敢逾越。
我至今無法考證這種懲罰的發(fā)明權(quán)究竟屬于誰?或許古已有之?或許洋為中用?用這種畫地為牢的“考驗”,來懲罰一個個其實并無過錯的小青年,而且美其名曰“再教育’,其實更多的則是對文明的殘忍和踐踏。但無論如何要比《水滸傳》里臉上刺著字,發(fā)配滄州的林沖強多了。想到這里,我也不禁凄然一笑,難道這也是可以算得上是時代的進步?
這種懲罰式的“考驗“已經(jīng)整整過去四十年了,早已成為一種記憶,化為了歷史。當我回首往事,仍感心有余悸,甚至在太平盛世的今天,時不時還會在半夜里被當年的噩夢驚醒。于是,隨之而來那個小山村的畫面便在腦海深處一幕幕地映現(xiàn)出來,那是殘留下來的記憶中唯一的亮點。當時,吃飯要靠自己稚嫩的身體去掙,換回糊口的糧食;柴禾要靠自己翻山越嶺去砍伐,解決燃料問題;漿水菜要我們強裝笑臉去討要,給簡陋的飯食以調(diào)劑;豬油要挨家挨戶去“化緣”,給身體補充營養(yǎng)……我們象是一群時代的“棄兒”,得不到溫馨、得不到同情。在超負荷的勞作之余,除了看書、打牌,便是透過山谷里的煙云迷漫,聚精會神地凝望對岸山坡上那幾戶人家了。
從屋頂裊裊的炊煙,到每扇門里走進走出的莊戶人,以及活蹦亂跳的雞犬、悠閑走動的牛羊、或走親戚或回娘家的陌生面孔……成為我排解孤獨的良藥。否則,那種被整個社會拋棄的隔絕感,一旦到了承受不住時,就會精神崩潰,從懸崖上栽進洶涌的旺峪河里。
我從心底里感激那座被陽光照得燦爛輝煌的小山村,它就像一幅活動著的畫卷,使我在絕望、孤獨的生活里看到山民身上最本質(zhì)上的善良。一切丑陋和罪惡,在這些老百姓心里幾乎是無地自容的。這有點像旺峪河里的水,不論山洪暴發(fā),水漫山谷,囂張放肆,雷霆萬鈞到何等程度,那總是暫時性的,很快就會瀉泄到下游,仍會顯現(xiàn)溫柔平靜。也許,這就是人生的運行規(guī)律,沒有永遠的黑暗,應(yīng)該相信和寄希望于明天的陽光。
雖然,打量人家的行為是不禮貌的,何況那個小山村還在亮處呢!它實在是太貧窮了——屋頂晾曬著不多的玉米棒、人們身上穿著破舊的衣服、女人沒褲子穿終日坐在炕上做針線活兒……都印證了這些山民的家產(chǎn)接近于一無所有,也就索性無遮無攔,毫不掩飾了。我清楚地記得,這山村不是七戶就是八戶,久而久之,三十多人的面孔我都爛熟于心了。雖然叫不上他們的名字,但大體上誰和誰構(gòu)成家庭關(guān)系、這扇門和那扇門的親疏程度、誰是長輩或是晚輩……雖不能說了如指掌,恐怕也不會偏差太大吧。
在暗中窺探,雖說并非隱私,也總是不夠光明正大的。我記起一篇高爾基在某篇作品中敘道:一個殘疾的小孩唯一的快樂,就是能看到窗外雪地里跳跳蹦蹦的麻雀,或許那是世界上能給予他僅有的視野、僅有的朋友、僅有的精神滿足了。所以,對鄉(xiāng)親們有什么冒犯的話,那些寬厚的山民也能理解的。
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便是第一次遭遇到山洪暴發(fā),在呼嘯的激流中“撈河”的壯舉了。男女老少,全村出動,而且絕對是同心協(xié)力,不分彼此。幾個健壯的漢子,腰里系著繩子,拴在全村人手中。在濁浪里,撈取從上游沖下來的一切物品。這對貧窮的山里人來說,絕對是一次天賜財富的好機會,即使冒著生命危險,他們也樂此不疲,一次又一次躍入河中。
盡管這是貪婪的,而且是乘人之危的行為,但最讓我激動的是,河面上一旦飄來尸體,什么到手的東西也不要了,想盡辦法把死人拖到岸上。他們先是用清水洗凈死尸,用松樹枝罩著,指定專人留守看護,避免烈日暴曬,提防野獸撕咬,等待喪屬認領(lǐng)。凡是河水沖下來的完整家具和鎖著的箱柜,都不馬上抬回去,而是按照祖輩留下來的撈河規(guī)矩,派人值守,待十天半月后確認無主才處理。哪怕非常非常之需要,也決不染指、據(jù)為己有。這種古風,是在純樸的山民心中扎了根的。
“人之初,性本善”,人與人之間原本是應(yīng)該相攜相助的,至于那種罪惡的濁流,在陽光普照的溫馨世界里,只會像山洪那樣,盡管洶涌而來,但還是會去的。在過去的若干年里,我的人生中經(jīng)歷了一場場磨難、一次次落入逆境,我便想起了那個陽光普照的小山村。由此堅信,對于一切一切的黑暗和苦楚,不要消極、不要悲觀、不要絕望,那只是暫時籠罩在頭上的一片陰霾而已,它終究會被大風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