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盡時(shí)光
我在夜里經(jīng)常被沉重的水聲驚醒，而那粘稠的聲音里夾著一縷淡淡的嘶啞的歌聲，帶著某種模模糊糊的韻味腔調(diào)。
然后我就會想起很多很久遠(yuǎn)的往事，像是一天的傾城日光，細(xì)密的歲月枝蔓一樣的緩慢生長，葳蕤了一棵樹，一個(gè)夏天和一段回憶。也系住了一段過往。
后來有一天我重回老家，那時(shí)夏天的夢境還沒有過去，后山郁郁蔥蔥的。我站在土屋的門前向東眺望，遠(yuǎn)山上有鳥在深林里起落。而那陽光太濃，濃成了流動的水，穿過林子的縫隙淌到土地上。
我嘆了口氣，坐下來，坐著門前的土坎。閉上眼，仿佛院子里種的那棵樹的綠色樹冠上還有未散的歌聲。
該從哪里開始說起呢，那么久遠(yuǎn)的故事。
而剛剛啟蒙的我，也記不清很多細(xì)節(jié)了，只有那歌聲，榆樹和日光，依舊歷歷在目，清晰不已。那時(shí)我也是坐在院子里，而爺爺半躺在椅子里，就在這棵榆樹下，仰頭望著東邊的群山，悠悠的唱著什么戲曲。他調(diào)子并不準(zhǔn)，而且蒼老的人歌聲也是嘶啞的，所以我躲在一邊，直嚷著難聽。
他仿佛有些悲傷的樣子，摸摸我的頭，說了什么。
說了什么，我也記不清了。
只有那歌聲，隱隱約約的傳了下來，像是什么不甚清晰的，但很堅(jiān)韌的線，一頭連著我，一頭連著那段遙遠(yuǎn)的時(shí)光。
奶奶說，別嚷嚷了，快去干活吧。爺爺只好站起來，扛起鋤頭向后山走去，后山里有一塊田。但他的歌聲并未斷，連續(xù)著的，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里。
后來我回想，我對爺爺更清晰的記憶，是他帶我去后山的溪澗里，那里有清冽的水順山流下，我捧了一手嘗嘗，涼涼的，而他在那時(shí)，也站在我前面，站在日光里，唱著歌。
這歌聲，在我對爺爺?shù)挠洃浝�，從未消失過。
我就想，這歌聲或許不止系住了我，也系住了爺爺。把我系住的，只是那一段到七歲就戛然而止的時(shí)光，而把爺爺系住的，卻是整個(gè)一生呢。
如果在那時(shí)我就理解夢想的含義，那我或許更好理解那榆樹下的歌聲。但小小的我什么也不懂，而蒼老的爺爺四周只有連綿的大山和樹林。
世界在山外，爺爺在山里。
只隔著一座山，就隔了永遠(yuǎn)。
那么，系住爺爺?shù)�，也不只是這種歌聲，也是他四周的一切。山村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秋更替，夏雨冬雪。他長在這里，也死在這里。
在我七歲那年，水聲淹過了他的歌聲。而我站在他的棺材外面看著他蒼白的臉，哭了出來。我并不是懼怕死亡，而是懼怕死亡帶來的那種寂靜。歌聲一旦斷了，就再也續(xù)不起來了。
我只是傷心，把他系住的那個(gè)東西，再也斷不了了。
而我，也被一段過往系住了。
我不喜歡遺憾，有遺憾的故事，才叫悲劇。遺憾是一種比死亡更讓人難過的事情，而那時(shí)的我，仿佛還能聽見那陣歌聲。
或許爺爺不知道，但我認(rèn)為那就是遺憾。
所以，在每個(gè)被沉重水聲驚擾起來的夜里，我都會閉目，在一片寂靜里，告訴自己，永遠(yuǎn)不要帶著遺憾過完自己的一生。
我心若不系之舟。
但總有榆樹下的歌聲，嘶啞的，蒼老的，總在心里默默的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