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祠游記
對我這樣一個亮迷來說,去武侯祠無疑是一場虔誠的朝圣。那是我夢里夢到的朱紅色的圍墻、蒼綠色的樹木、暗灰色的石碑,“漢昭烈廟”四個剛勁古樸的大字金晃晃地高高懸在頭頂。這一次,支孫再是霧里看花水中望月——武侯祠終究實實在在地呈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我見到武侯祠時剛剛下過一場雨,雨水從被沖刷得新綠的樹葉上滴落下來,掉在冰涼的青石板上,蓄起大大小小的水坑。雨后的陽光明朗干凈,襯得我印象中原本厚重的武侯祠多了一份生機。在這樣的設定里走進武侯祠,就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蒼涼而明亮的世界,一個干凈而安靜的世界。
劉備殿前有兩條長廊,分列了蜀漢文武大臥的泥像。這是典型的中國式塑像,所有人一律面長眼細,三絡長須,笑容祥和。文官者,手執(zhí)象笏,廣袖深衣,翩翩儒雅;武官者,手按長劍,鎧甲勁裝,氣宇軒昂。其中不知為何趙云身在武將之列而裝束近于文官,鄧芝身在文官之列而裝束近于武將,想來是二人性格所致。其實中國人常說“人不可貌相”,但舞臺上的曹操站了一千年還是一張奸詐的白臉。我腦海里還在搜尋京劇中曹操的臉譜,就這樣跨進了劉備殿,一抬頭——劉備正站在神龕后,笑容和藹地看著我。他龍袍冕服,方面大耳,果然周身一派仁德明君的氣度。我沒有去拜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回想了一遍昭烈帝的一生。有很多專家學者喊出所謂“寧要真小人不要偽君子”的口號,宣揚宮廷權謀和小人邏輯,以實用主義嘲笑天下大道,其實我倒認為,與心機深沉廢寢忘食的曹操和孫權相比,劉備反倒保留了幾分豪俠氣概,至少面對屬下時不會再一步三個心眼,他這樣可貴的豪邁爽朗、義薄云天和仁厚愛民的理念,才是吸引許多人才為他奔走效勞的人格魅力。說白了,捫心自問,又有幾人能做到如昭烈帝一般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從昭烈帝的一生,我們便該知道英雄創(chuàng)業(yè)的艱苦了!殿內(nèi)還有劉備之孫北地王劉諶的塑像,我在讀書時就對他有十分的好感,認為他的確是個有骨氣的忠臣。聽說原本還有一尊劉禪的像,大概后人也覺得他太窩囊了,就在宋朝時撤走了那尊像。我看了看眉清目秀面龐尚存稚氣的少年劉諶,又遙想了下那尊如今不知埋在哪處不見天日的地下甚至已經(jīng)化為虛無的劉禪像,忽然深刻地明白,歷史記住一個人不會是因為他的地位身份,而是因為他所傳遞的精神,因為在他身上延續(xù)下去的中華血脈。
劉備殿殿后的墻壁上,是岳飛手書的《前后出師表》碑文。雖然有不少學者疑心這是后人偽托岳飛之名作書,我對這方面也并不在行,但還是愿意相信這是岳飛寫的,是在諸葛亮去世八百年后,距今天八百年前的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南宋的岳飛為了避雨在武侯祠里留宿。他點起油燈細細地讀著《前后出師表》,想起諸葛武侯的忠誠,想起當今圣上誤信讒言和遠在關外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二帝,想起北面狼子野心的金兵和岌岌可危的戰(zhàn)況……一腔悲憤熾熱的碧血涌了上來,他拿起一支毛筆,就著豆大般砸向大宋國土的雨滴和呼嘯而過的大風,揮筆寫下一紙字字血淚的傳世名帖……這樣慷慨的意境,這樣悲涼的故事,管他是真是偽,諸葛亮、岳飛,我隔著兩個八百年,卻聽到了彼此的吶喊呼應聲。
然后,我真的來到了武侯祠,見到了他,諸葛武侯。我右腳跨進殿前極高的門檻時,面前擋著許多游人,但這一點也不影響我看見他的第一眼,那深深刻在我心里的第一眼——他就那樣靜靜地坐在神龕后,坐在暈黃柔和的燈光里,笑容平靜,神態(tài)安詳。他玉面朱唇,手執(zhí)羽扇,身披長衫,輕輕瞇著含著似有似無的笑意的眼睛。那些貼在他身上的一層鍍金一點也不刺眼,柔軟的光暈好像燭火,又好像一個美麗的童話。我只覺迷迷瞪瞪、昏昏沉沉,好像一下子恍惚地飄到了人間與陰間、現(xiàn)代與古代的邊界,陰暗濕冷的大殿內(nèi)好似就只剩了我和他,不,是天地間只剩下我和他。是的,現(xiàn)在我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想不起,周圍所有的一切都褪去了顏色變成蒼白的背景,只有站在地上的我和坐在神龕里的他遙相對望,甚至連天地和神龕都消失了,我沒有任何想要張嘴說話的念頭,只是兩眼發(fā)怔地凝視著他。深谷和白云、隱士和歌聲、如鼓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淚的雨下……這些畫面紛沓而至,讓我一片空白的大腦一時之間茫然無措。我就站在這里,想用我的心告訴他我的崇拜、我的迷茫、我的堅定、我的信仰以及我一生的追隨。我知道他看不見我,可我卻站在這里,隔著整整一千七百七十九年的歷史,在霧氣氤氳里隱約看到他白衣羽扇、談笑風流的身影。我想那些長途跋涉來到拉薩朝圣的朝圣者們,心里的感觸是否與我相同呢?我舉起相機拍照,卻無法把這感覺存進相片。出殿門時我又回頭望了一眼,他還是那樣靜靜地坐在那里,笑容平靜,神態(tài)安詳。他好像知道剛剛那短短一刻鐘內(nèi)我的心緒萬千,又好像只是一尊巋然不動的雕像,什么也不知道?伤陀媚菢雍Χ謱W⒌哪抗饪粗h方的天空,以至于讓我覺得好像在那里,漢皇已經(jīng)復興,北伐已然成功。
離開了武侯殿下,我還是在低頭沉思,那種一下子仿佛達到“天人合一”境界的感覺太奇妙了,竟讓我一時半會回不了魂。走過一條長長的竹林中包圍的巷子,我忽然看見一條石板鋪就的墓道,兩邊站立著許多怪異的石人石馬,高及膝蓋的荒草在石縫間隨風輕擺。我的腦海里還沒有蹦出那兩個字,它們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石墻上——“惠陵”,F(xiàn)在下著雨,雨勢并不算小,沒有人愿望花時間去細細觀賞一抷黃土。所以劉備墓竟然很安靜,聽不到任何嘈雜的人聲。我打著傘,在雨中圍繞著劉備墓安靜地走了一圈。劉備墓真是大得出奇,圓一百多米都被劃作墳堆,墳上栽種許多竹木,竟然把一個墓堆給擁簇成了小森林。雨滴輕柔地落在我的傘上,也落在劉備墓上。我不禁想,劉玄德一生可謂英雄矣,投靠劉表時不僅沒有沉溺溫柔富貴鄉(xiāng),還直言感慨自己“髀里生肉矣”,可見其雄心壯志。而千年后的今天,紛飛戰(zhàn)火已經(jīng)遠去,英雄長眠地下,享受著應有的懷念憑吊和輕柔細雨。人生在世若能如劉備、諸葛亮一般揮手風云、捭闔天下,那功過是非也不過是任后人評議的事罷了!正是“有所為善者不虧心”!我先是滿腔豪情幾乎要大叫起來,而后又沉吟懷古,心情激蕩之間早已癡了。雨漸漸小了,我收傘離開了惠陵,不再對身后的人頭攢動多看一眼。
有些不舍,但最終還是走出了武侯祠,面對如潮的人流和車輛,剛剛的思緒紛飛恍若隔世。我走上一輛公交車,心里卻想著當年孔明丞相也曾在這片天空下這片土地上生活過,也許轉(zhuǎn)角那里是他微服時常去的茶館,下一個路口便是門前蹲著兩座石獅的丞相府……如果說武侯祠是為紀念諸葛亮、劉備以及其它蜀漢英雄而建的話,那么整座錦官城,都是武侯祠。因為他們的靈魂早已成為一體,浸潤在歷史中,不曾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