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照片
天色漸濃,濃得粘粘稠稠,連呼吸也有些急迫。
作為一名職業(yè)攝影師,我懂得取景須別出心裁,一如我選擇在這片土地上,特立獨行。
處在亞非拉的交匯,這里曾有煊赫的文明,且是兩個宗教交纏的圣地。只可惜,我似乎來早了。
一腳踏入舊城,濃濃的一個中世紀。
陰暗恐怖的城門,開啟出無數(shù)巷道,狹小擁擠,小鋪如麻。腳下的路石經(jīng)過千年磨礪,溜滑而又不平,四周彌漫的氣味,仿佛來自悠遠的洞窟。
“波乞——”敏感于這異樣的語調(diào),我調(diào)轉(zhuǎn)鏡頭,循聲搜索目標,只一頂白帽子與之相對,不偏不倚,邊角還扯著些劃破的絲線。白色之下,是一張黝黑的笑容。顯然,他是將傷痕當做酒窩,而我,卻膩味了酒窩的甜美,硬要把赤裸裸的傷痕糅進一張張相片。
竟覺得自己的可笑與一種莫名的悲涼,不禁裹緊了衣袖。
聚焦在那個樸實的面龐,細密的皺紋,銅箔色的肌膚閃爍著蠟油積淀的汗水。
許是忘了關掉閃光,他的眼角一抖是的,他發(fā)現(xiàn)了我。
我也不小心翼翼,徑直走過去。
我問他,這里是由什么機構管理的?
他說,是居民委員會。
我再問,居民委員會上面是什么機構?
他指了指街口說,他。
我一看街口,是張巨幅神像,欣喜于這意料之外的直率回答,剛準備切換至下一個目標,卻被他那驚奇的目光按住了。
目光的捕捉力是會擴散的,他將眾人的目光吸附到了我身上,確切的說,是我手里的相機。
“快瞧,是新聞記者吧。”
“真噠,莫非又要有慈善匯捐了?!”
很快人群中有了騷動,周圍的脖頸被一概提起,如眾星捧月般,似乎我是下一尊神像。不同的是,我是他們被俯視的。
那個他,已不知被擠向何處,無措間,一只手臂搭了上來,貧弱地一擊。
“給我照張相吧!”我分明感到那乞討式的迫切,仿佛向陰霾的天邊發(fā)出了一聲饑饉的嘆息。
我沒有應聲,腦中仍縈繞著那副神像。
“也給我照一張吧!”這一聲如阻洪之壩,瞬間潰塌,要求照相的乞聲開始重疊,越疊越厚,壓得我喘不過氣。
恍惚間我明白了他們的用意,從新聞記者到慈善匯捐再到拍照,他們將命運交付給了這小小的攝影機。他們堅決不肯放過這歷史再現(xiàn)的機會,或是已厭倦了以虔誠的禱告換來的那零丁的心靈慰藉,卻無法真正像外面的世界,探索科學,擺脫貧苦。
他們的嗅覺極為靈敏,他們興奮于這科技產(chǎn)物散發(fā)的誘人金屬氣味,戰(zhàn)栗中難以掩飾的興奮。
“照片傳出去,總會有好心人幫我們的!
“是啊,將來……將來總會有一天,會……會……”那種對未來幸福的憧憬斷斷續(xù)續(xù)。
他們,執(zhí)意于未來;而我,卻相信現(xiàn)在。
長期的信仰或許已讓他們習慣依賴于某種救世的光環(huán),當他們發(fā)現(xiàn)科技的傳播可以掩蓋原先的光環(huán)時,便有開始忙碌著將科技臆想為下一個光環(huán),傻傻不懂究竟何為科學,何為幸福。
勉強透過人群再次瞥了一眼那份神像,為他的存在感到微末的悲哀。
鏡頭中擠攘著無數(shù)人頭,因爭先恐后竟顯得有些猙獰,是由貧苦壓榨出的猙獰,令我突然懷想起他坦然真和的笑。
我所要尋找的照片,不是用憤怒,不是用呼喊,而是用笑容面對你,你卻只能用淚眼凝視,一動不動,連拿手帕的動作也是多余。
我所要的笑容,不是驚崇的喜悅,不是有意的宣揚傳播,甚至作為慈善的標志,而是一種簡單純粹的生活態(tài)度,盡管有苦難的疤痕。
快門按下,糊影一團。也許未來真的有科學家,慈善家來這里解救一時的貧苦,然而舊時的那份寧靜將會逐步瓦解,激起更強的貪戀。
人群一圈圈散去,飽蘸著滿足感,徒留我一人,說不出的失落。
我讓這片土地永久地記住我離去時失落的背影。這片土地讓我記住的,也只是這張照片。
我發(fā)誓,這是我拍的最后一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