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下，風(fēng)吹雨
暮春時(shí)節(jié)，天空明凈如洗，纖塵不染，淡淡地透著明媚溫柔的氣息。流云輕逸，可愛無暇，在微風(fēng)中且自流連。水面初平，細(xì)波微漾，如卷羅紗。岸邊青石參差，垂柳婆娑，搖曳生姿，與湖水相接，恰似倩女側(cè)首青絲掠過銅鏡，那風(fēng)里似乎都帶了些許馨香。綠草如茵，翠意盎然，映人眼目。
細(xì)聽鶯啼聲里，隱隱傳來車輪滾動的清脆聲響，只遠(yuǎn)遠(yuǎn)望見西泠橋畔，一架精致小巧的油壁車緩緩移動。其上有一個(gè)十分嬌小鮮亮的女子身影，略顯模糊，尚無法辨出樣貌。待車行近時(shí)，小徑旁已立了不少駐足相望之人。
只見那女子身形嬌巧，意態(tài)窈窕，只十七八歲的模樣，卻衣著素雅，氣若幽蘭，上穿煙蘿紗衣，身披如意云紋衫，下著青煙藕絲羅裙，頭綰雙環(huán)望仙髻，戴碧玉瓚鳳釵，飾以海棠碧玉簪，細(xì)看來，面如秋月，眼似清波，眉如涵煙，唇若云霞，出水芙蓉一般，宛若仙子下凡，自有一段清雅韻致。任憑路人指點(diǎn)驚嘆，嘖嘖稱奇，而她卻不以為意，兀自一副悠然冷艷之態(tài)，一路輕吟：燕引鶯招柳夾途，章臺直須至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世人始恍然，遂知蘇小小之芳名。
小小自幼生長于書香門第，家風(fēng)甚好，雖未曾入學(xué)堂，拜先生，卻也經(jīng)耳濡目染，得以詩文浸潤，知書識禮，出口珠玉，下筆錦繡，頗有幾分才情。自移居西泠橋畔，便欲結(jié)識當(dāng)?shù)夭趴�，以詩文會友，以筆墨交心，更期許一位喜山水、飽詩書、性純良的知己相伴。但慕名前來的多是商賈豪紳家淫逸放浪、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子弟，在小小眼中，他們都如同穢物，俗不可耐，濁不可聞，簡直污了這清凈淡雅之地，無一不被她奚落一番，逐出門外。即使錢塘巨富親自前來登門相求，也絲毫不留情面，登時(shí)面露慍色，厲聲相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豈在財(cái)貌，切勿再來相擾！”徑自轉(zhuǎn)入自己所題的“鏡閣”二字的閨房中去了。
一恍春去秋來，一歲就此逝去，閱盡四季湖光山色，頗多觸景感懷，吟詠之際也不乏佳句偶得，對這西湖山水更添了幾分傾心。第二年的初春天氣，萬木逢春，抽芽吐蕊，新草泛青，淺沒馬蹄，著實(shí)動人。小小乘上油壁香車，外出踏青尋春。沐浴在早春微醺的暖風(fēng)中，陽光星星點(diǎn)點(diǎn)，遍灑山水間，滿目玲瓏。湖面柔波輕泛，層層疊疊，吹皺處似有幾許閑愁，映照著碎金似的光芒，閃爍不定，令人目亂神迷。而遠(yuǎn)山空濛，暈染開一幅瓷青色，青煙繚繞，如隔杳夢，平添一縷惆悵。
不知不覺間，已行至斷橋邊，越過橋身，在橋西堍處，油壁車卻停了下來，正低眉思慮的小小猶自納悶，不知何故，猛地抬起頭來，卻見眼前一翩翩少年，騎一匹高頭青驄俊馬。四目相對之際，只見這少年郎身材頎長，著一襲白衣，黑發(fā)以玉簪束起，眉宇間有一股英氣，瞳仁靈動，清澈含情，嘴角似帶笑意。小小自覺失禮，臉先紅了一半，如泛桃花，正待下車施禮，那男子早已下得馬來，走上來行禮，小小更覺羞赧，只有溫婉的一笑帶過。原來此少年郎也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小小清新脫俗，氣質(zhì)不凡，自知絕不是一般人家女子，不免癡望，待要相遇時(shí)，才想起停下馬來。
此番邂逅，回至家中，似有茶飯不思之意，夜半輾轉(zhuǎn)難寐之狀，眼前竟全是那嬌小可人的優(yōu)雅身影，斷乎不可忘懷。遂于次日天微亮?xí)r，備好厚禮，收拾停當(dāng)，一路問詢，尋得蘇小小住處。小小乳母見他神色謙恭，語氣溫和，禮數(shù)周到，內(nèi)心甚歡，遂引其入內(nèi)。小小于閨閣內(nèi)聽聞前日所遇公子前來，心下喜不自勝，卻不訴諸顏色，一番整理后，儀態(tài)端莊，踱步而出。二人重見，又是四目對視，會心一笑。公子先行施禮說到：小生名叫阮郁，家父為朝中重臣，昨日在斷橋邊路遇姑娘，只因姑娘天姿綽約，猶如仙子，多有冒昧，今日特來當(dāng)面謝罪，還望見諒�！闭f著便躬身做了一個(gè)揖。小小見其如此，嘴角漾開笑意，忙用手帕遮了嘴，倒顯得承受不起了，忙稱：“公子何出此言，您對小小的溢美，實(shí)在不敢當(dāng)，你也實(shí)在并無罪過，也是我當(dāng)時(shí)思緒不知飛向何處，忘了前路，還不知是否驚到了你的青驄馬？”
見此情景，乳母趕緊請其落座，沏來兩盞上等龍井，香氣怡人，沁人心脾。阮郁與小小相談甚歡，言談舉止間，可知阮公子談吐文雅，家教甚嚴(yán)，也是才高學(xué)富，工于詩書，亦有才思，是為謙謙君子。又得知他亦鐘情于西湖山水，多有覽勝體悟，其中妙處多有精辟之見。小小道：“阮公子既亦如此獨(dú)愛湖山，何不隨我至樓上鏡閣，共賞瀲滟湖光。”阮郁看到鏡閣壁上有一聯(lián)小小手書，曰：“閉閣藏新月，開窗放野云”。當(dāng)下不禁暗自拍手叫絕，未曾想此女子竟有此等才華，可謂世間少有之奇女子，能與她相識，是我阮郁三生有幸！隨即依韻和詩，頗得小小歡心，果為飽學(xué)之士，于是擺開筵席，邀阮公子同飲，二人相互唱和對飲，興之所至，小小命乳母置好琴案，自己坐于案后，停杯撫琴，琴音婉轉(zhuǎn)，曲調(diào)闌珊，別有嫵媚動人之處。
自此之后，二人皆視對方為此生知己，正所謂千金易得知己難求，想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阮郁、小小常相約出游。盛夏之時(shí)，前夜驟雨疏風(fēng)過后，次日晨曦溫柔，碧空素凈，洗過的花枝俊秀挺拔，草葉含珠，圓潤剔透，呼吸之間滿是泥土、青草、繁花、水汽混合的芬芳味道。阮郁與小小并肩漫步在湖岸，阮郁小心翼翼地扶著小小踏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蘭舟之上，身著散花如意云煙裙的小小欣然落座，手撐一把芙蓉絳珠傘，那手恰似柔荑，袖口處露出的一截玉臂如凝脂，越發(fā)顯得亭亭玉立。阮郁在船尾輕搖棹槳，舟行過處，劃開重重漣漪，如蓮花開落，向四周盛放開來，愈遠(yuǎn)愈依稀，融化在滟滟的波光中。小舟滑過石橋，眼前豁然開朗，玉立著成片的荷花，粉的嬌嫩欲滴，白的冰清玉潔。碧翠的荷葉圓圓如蓋，蓮葉下，幾尾游魚結(jié)伴嬉戲，時(shí)而靜默，時(shí)而回轉(zhuǎn)，時(shí)而抬頭，時(shí)而下潛，又倏忽遠(yuǎn)逝。小小不禁輕聲道：“滿身芙蓉清涼氣，并作映日一噴香”。
一霎間，秋風(fēng)吹起一身涼意�？v使西風(fēng)無情，吹落一階殘菊，但有阮郁相伴左右，小小也無半點(diǎn)往昔寂寥之感。漸漸地兩人相交知心，尤其在得知小小家之她一位小姐，雙親早在她十五歲上相繼謝世，于是變賣家產(chǎn)隨乳母移居至此后，阮郁對她更是憐愛有加、關(guān)懷備至。二人濃情蜜意，出入成雙，無限眷戀，視彼此為此生唯一依靠，必當(dāng)攜手以至白頭，至死不渝。
這一日傍晚，綿綿秋雨初歇，灰云散盡，山頭斜照，帶著絲絲暖意，黃昏透著輕柔的溫存，落日余暉里幾點(diǎn)飛鳥，倦飛始還。阮郁輕挽小小，來至湖心亭下，二人皆眉目淡然，脈脈不語，天邊落日如同熔金，云霞瑰麗奇譎，變幻莫測，絢爛如五彩織錦，映照在小小臉龐，浮起紅暈。暮云即將四合，兩人不約而同的側(cè)過身，四目相視，回憶往事，想到相遇、相識、相知，一幕幕如煙霞紛飛，永生難忘。小小低聲道：“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阮郁接著沉吟道：“何處結(jié)同心，西泠松柏下�！�
轉(zhuǎn)眼已是第二年的清明，春風(fēng)拂面，卻是乍暖還寒。湖面冰皮始解，斷橋所覆殘雪日漸消融。春草仍略顯枯黃，還未抹去深秋痕跡。但已可見幾只野鴨在水面鳧游，安詳而自在，靜候著草長花開。阮郁畢竟已在外日久，不免令其父生疑。一番質(zhì)問下，阮郁不得已道出實(shí)情。阮父聞此大怒：“堂堂男兒不顧家國天下，不思博取功名，卻終日流連脂粉釵環(huán)間，迷醉女兒裙裾邊，若為外人所知，豈不招人恥笑？！為父的顏面又何在？況且這名叫蘇小小的女子若是王公貴胄之女也罷了，尚算門當(dāng)戶對，可她偏偏是人盡皆知的錢塘歌妓，此事斷然不可，必須盡早斬?cái)唷薄?/p>
小小見阮郁不辭而別，心中擔(dān)憂，有種不可名狀的傷心。誓言猶在耳畔，此種別離猶如深淵般不敢觸碰。小小終日足不出戶，寢食難安，任憑乳母如何勸解，也無動于衷，只是在鏡閣窗前靜坐凝望。時(shí)而長久地盯著銅鏡中的那個(gè)人，面容憔悴，神情恍惚，眼角已然紅腫，殘留著宿淚，泣痕如疤，劃過臉頰；或凝視如寫意山水般鑲嵌在窗欞中的西湖煙雨。從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進(jìn)朱戶，停留在微蹙的峨眉，光影游移，人卻似石雕般紋絲不動，偶爾的眨眼也是因?yàn)轶@聞檐下幾聲鳥雀啼鳴。直至月光透窗，灑落一地清霜，臉龐也鍍上一層銀輝，素凈而冰涼。夜深人靜時(shí)，偶吟一句：“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恍惚間又是一季蕭瑟至，西風(fēng)漫卷，吹老了丹楓樹，相思漫溢，等來的卻只有一張寥寥數(shù)字的信箋：“小小，父命難違，恐難守山盟，與伊相伴白頭，緣字已盡，就此了斷，郁”。小小手捏著薄薄的信箋，死死地盯著看了許久，心里一遍遍默念著上面的一行小字，好像無法明白上面寫的到底是什么。沉寂片刻，雙手無力垂下，信紙飄落如枯葉。小小凄然地冷笑：“說什么松柏下，結(jié)同心，什么生死不渝，執(zhí)子偕老，全是鬼話！到頭來只是一張薄情的廢紙！”像快要干涸的河道一般的眼角，淚水沖決而出，源源不斷地溢滿了整張面孔。這是靈魂無聲的痛斥和近乎絕望的抗?fàn)帯?/p>
身體本就虛弱的小小一病不起，寂靜地躺在床榻，臉色蒼白如紙，眼角下顯出灰暗，曾經(jīng)鮮潤的嘴唇也全無了血色，有些干裂。因了被相思和病痛折磨的格外消瘦而顯得大得驚人的雙眼，了無昔日的熠熠光彩，曾經(jīng)的顧盼含情如今像兩口沒有水的枯井，被棄置在荒野的角落。乳母不知請了多少位當(dāng)世名醫(yī)，喂她服下多少貼名貴中藥，不僅不見緩解，這病反而是一日重似一日了。終日為小小焦灼不安、擔(dān)驚受怕。就這樣苦捱了半月有余，小小也許自知命不久矣。這一日傍晚，由乳母攙扶著掙扎坐起，身上已是形銷骨立，額頭也冒了一層汗珠，令人不忍直視。小小命乳母推開軒窗，窗外西泠橋岸，堆積著凌亂的枯葉，微風(fēng)陣陣，窸窣聲響起，像在暗自啜泣，低訴著傷心，勾起飄零而逝的華年記憶。樹上的枝椏光禿，在秋陽余輝里顯得落寞、孤寂，在天空劃下痛徹心扉而又刻骨銘心的美麗。小小艱難的提起筆，寫下：妾本錢塘江上住，花開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望斷行云無覓處，夢回明月生南浦。寫罷，已耗盡不少氣力，十分虛弱的躺了下去。
夜半，案頭孤燈未眠，豆大的微光顫抖著，與同樣清醒的小小相對無言。小小的瞳仁里倒映著燭光，漸漸地，只感到越來越疲倦，眼皮越來越滯重，那一點(diǎn)光亮也越來越渺小，渙散開來。而身體卻似乎越來越輕盈，像要羽化飛升，乘云而去。是別樣的靜謐、安寧，再無牽掛與悲慟，如落花般，悄然飄零，香消玉殞。
煙雨鎖西泠，空剩明湖翠嶼，清光月影下，桃花流水逝處，似有游絲嗚咽：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fēng)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泠下，風(fēng)吹雨。---王志濮 中文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