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年少時太熟悉了,所以經(jīng)過此后多年的分別,此刻重聚,依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在心頭滾動。除了比我大幾個月的最小的堂哥,別人的年齡我至今仍然不太清楚。是在轉(zhuǎn)眼之間,我們站在了一個水平線上。只是,他們說,你也該成家了吧。我們在你現(xiàn)在這個年齡的時候,孩子都像你當年那么大了。來,來,喝酒。
我在夜里想著這些事情。我在深夜里,對自己的所在產(chǎn)生了深刻的懷疑。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無法把家鄉(xiāng)當成惟一;蛟S原本不是。我對它的陌生感那么濃重。除了依稀可辨的幾棵棗樹,我曾經(jīng)的居所幾乎無法看出當年的半點痕跡了。我在想著自己是怎么生活在這兒,十五年或者十六年。我還想著我是怎么離開,以后又怎么回來。似乎無跡可尋。當我在或不在的時候,這里都在潛移默化地變更著。我當年看重的人與事,轉(zhuǎn)眼都變得那么遙遠了。許多老人,也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每一次回來,母親都會告訴我,誰誰誰不在了。我站在屋子中央,偶爾想一下從前他們的樣子,更多的時候,我仿佛沒有聽清似的。過后許久,才向母親發(fā)出質(zhì)疑,是誰呀?
母親嗔怪地指著我說,什么是誰呀?跟你仔細說話的時候總是不聽。
我在鄉(xiāng)下的睡眠充足。深夜時分,多半是我最寧靜的時刻。白天里琢磨不定的事情,此刻都游走到一個我不曾到過的地帶,偶爾在夢中出現(xiàn),也變成了另一種樣子。我在夢中幾乎離童年很近了。我的爺爺和奶奶,都像我十歲時記住的那樣。他們沒有告訴我,是在有意無意之間,他們先后去了另一個地方。而我覺得他們是那樣存在過的,人間最深刻的別離,在夢里,只是呈現(xiàn)出樸素的灰白色……
十九歲
我難以忘記的十九歲也開始變得清晰起來。正如你所知道的,所有的事件只有成為往事時才具備這種特征。我一直記得那張折疊沙發(fā)。把它鋪開后就是一張床的樣子。我在夜里睡在上面。
是十個月左右的時間。在這里,我經(jīng)歷了畢業(yè)離校后最初的一段光陰。
這是一間很大的辦公室。整個白天里,市報社的六七個人就在這里辦公。我坐在靠門的那一張椅子上,有時還會挪得靠里邊近些。我的對面,一位尚屬年輕的同事已經(jīng)開始禿頂。他大約二十八九歲,曾經(jīng)有過漫長的調(diào)動史。是在此前一年的時候,他在鄉(xiāng)下教書。每天往返于十多里的鄉(xiāng)間公路上。他講起在市教育局局長辦公室里的靜坐,抽著煙(他平時基本不抽),看著裊裊的煙霧在空氣中飄移,他說,像一個人的命運無所依傍的舞動。
他的樣子有一種事過境遷的好笑和沉穩(wěn)。他自己也有一種安定下來的淡漠和沉穩(wěn)。市里的女宣傳部長指著他的禿頂,開著玩笑:
一個年輕的老干部。
我看著許多人進進出出。像剛剛來到一個自己意料之外的時間的局部,我有一點點失措。辦公室里經(jīng)常有人在談笑。他們在這里生活了許久。我看不到自己的命運在何處。
報紙一周一期。上班時并不忙碌。每個人的面前放一杯茶水,時間在喝茶聊天看報中緩慢流逝。
能夠保留下來的時光都跟夜晚有關(guān)。我的情緒跟夜晚有關(guān)。我不知道,作為一個十九歲的人到底有多少可以敘說的人與事。是在記錄和回憶著而不是其他。舍此,我一直不知道我的生命應(yīng)該如何度過。秋冬季的風聲和季節(jié)的寒冷交織在一起,屋子里的寧靜和喧鬧交織在一起,F(xiàn)在仍然想不起來的故事,在當時或許并不存在。但總有一種奇怪的聲音隱藏在暗處。辦公室里只我一個人的時候,整整一層樓,也多半是我一個人。只有稍下的一層樓里,市委和市政府的秘書們多半還在忙碌著,仿佛永無止歇。
我的時間開始變得輕盈。我在深入的閱讀中開始變得輕盈。在此前此后沒有經(jīng)歷的那種歲月,在當時成了一個惟一。我獨自擁有的那些夜晚,那些夜晚里的孤獨和憂傷,仿佛只屬于十九歲的時候所獨有。
有時我看電視到很晚。這樣的時候困倦像剛剛來到我身體中一樣被我發(fā)現(xiàn)。因為害怕睡下后并無睡意,所以一直固執(zhí)地在電視節(jié)目中流連。那深夜里的舞蹈和音樂,很多年后依然被我記住。屋子里的燈已經(jīng)被我拉滅,只剩下電視屏幕上的光芒在閃閃爍爍地浮現(xiàn)。偶爾我就那樣漫無目的地睡去,半夜起來,發(fā)現(xiàn)屋子里有聲音在響。抬起眼來,有局促而黯淡的彩色的光。我的眼睛里已經(jīng)有夢的色彩,它們與屋子里存在的事物交織在一起。我把被子裹緊了些,片刻之間有些失神。我有一種來到異鄉(xiāng)的真正錯覺。那遙遠的女子的臉,她在深夜里的無盡的歡樂,以及,她回過頭來,在超不過三米的地方那嫵媚的一笑,就那樣進駐到我的心底。我把電視關(guān)了,她依舊留下來,在暗寂的夜里,只有她將頭部的薄紗輕輕舞動的聲音……
※本文作者:閆文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