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歌一曲唱壺口
我是秦晉山水中的匆匆過客,我是黃河之神的信徒,我從江南綿綿煙雨中走來,走進(jìn)“黃河之水天上來”的豪邁。
中華帝國的西北山水我并不陌生,我記憶的相冊里,一幀又一幀的大漠孤煙、飛沙走石的相片,恢弘、蒼涼、浸入骨髓的冷峻,讓我向往著壺口瀑布對我靈魂的洗禮。七年前的夏天,我打馬天涯,獨(dú)行西藏,把自己交付給遠(yuǎn)山遠(yuǎn)水的沉靜、明麗和蒼茫,我覺得自己本該是茫茫草原的兒子,是雪域高原臣民,但面對溫馴的黃河源,我有些失落。站在青藏高原的陽光里,我的腳下是黃河源流的清澈河水,純凈、纖柔,甚至孱弱。水過卵石,閃出一絲漣漪,一圈、又一圈,似華爾茲的舞步,圍著青莖打轉(zhuǎn)……這是我夢中的黃河么?這是“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黃河么?黃河的詩章不應(yīng)該這般婉約,黃河的心聲不應(yīng)該是宛如簫歌笙唱的輕歌曼舞!
我面朝東方極目遠(yuǎn)望,湛藍(lán)色的天空下,天高地遠(yuǎn),那是黃河孕育生靈的方向,那里有黃河長歌當(dāng)哭的回響,那里有萬里江流一峽收,一里壺口十里雷的磅礴,那里有唐詩宋詞的飛韻,有穿越古今的狂放不羈,有黃河向往的海洋的遼闊。我敬重我腳下的涓涓溪流了,它是黃河的母親,或是黃河的兒子,母親用乳汁孕育了黃河,兒子用忠誠的流向和永不歇腳的流程,成就了黃河的博大。
在我的憧憬中,壺口是豪氣萬丈的,豪雨中,長風(fēng)里,或者陽光飽和、飛雪漫卷,壺口都有它獨(dú)有的風(fēng)姿。秋高氣爽中的壺口是朝天而歌的一管小號(hào),風(fēng)高雪密中的壺口是臨風(fēng)嘶鳴的戰(zhàn)馬,而蕭瑟秋風(fēng)、溫婉秋雨里的壺口飛流,一如汗津津的歌手在搖滾著一腔澎湃的激情,浩浩蕩蕩、摧枯拉朽是我所膜拜的氣韻……所以,我更鐘情風(fēng)霜雨雪廝守的壺口——雨,是壺口憂患的淚水,風(fēng),是壺口深邃的鼻息,是壺口臨風(fēng)而舞的長須。亂雪飛渡中的壺口,是屈原拷問蒼天的《天問》,是將士馳騁疆場的一柄長劍,是炎帝手中的一壺老酒。黃河的靈魂是渙渙之水,壺口的生命因水而生!
恰好,眼下的秦晉大地秋雨綿綿,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黃土氣息,雖然沒有含情脈脈的秋陽,沒有鷓鴣聲聲的呢喃,但這是一個(gè)親歷壺口瀑布的絕好時(shí)節(jié),淅淅瀝瀝的秋雨在風(fēng)中橫走斜插,滋潤著我對黃河、對壺口瀑布經(jīng)年不息的向往。上蒼、秦晉大地厚待了我的朝拜。
走出酒店的大門,壺口瀑布的吼聲便踏歌而來。這是大自然的絕響,是只有壺口才有的唱響長空的心音,是黃河帶有母性的呼喚,是光未然筆下錚錚鐵骨般的文字里馬嘯聲,是洗星海的旋律中的歌喉,是跳蕩在中華大地之琴盤上的音符,是黃土高原擲地有聲的信天游。未曾謀面聲先至,長歌當(dāng)酒迎客來,這是壺口瀑布的粗狂,是西北漢子的豪爽。
兩岸峭壁夾持,紅葉漫卷,壺口似豪情萬丈的詩人,不管不顧地唱著黃河的贊歌。走近壺口,腳下似乎在顫栗,大地在沉淪,黃漫漫的水汽恰似云蒸霞蔚,遮天蔽日,在目光的盡頭拉起了一幕不可洞穿的霧帳,你看不清壺口之上的黃河,究竟是溫婉的仕女,還是蓄勢待發(fā)的戰(zhàn)士,仿佛這威武不屈的燦爛之河,就是從天而落的水神。面對黃河、黃河壺口的浩然之氣,旅者、歌者,暫且沒有了世俗的雜念,人生雜懷、茍且之念,人性傾軋的困頓、靈魂的廝殺的血腥,在壺口瀑布飛流直下、勁水穿空的恢弘中蕩然無存。這是黃河偉大之所在,是壺口瀑布的魅力。
如果說黃河是皓首仰嘯的詩人,壺口就是黃河手中的一本百讀不厭的詩書。濕漉漉的巖石如質(zhì)地堅(jiān)挺的詩箋,層層疊疊,錯(cuò)落有致,這是地質(zhì)之神賜予黃河的詩行么?這是比《詩經(jīng)》還要古老、滄桑的詩章。r石平整、光滑,清晰的紋理一如竹簡鋪排開來,赤褐色如濃墨潑過,似有線裝書流淌的墨香。巖石延至河心,毅然決然地嘎然而止,如詩仙李白在起承轉(zhuǎn)合之際斷然收筆,留下黃河大劇的懸疑,留下了國畫的留白。黃河把詩眼、把雷霆之聲的韻腳留給了天涯旅人,留給了黃河的香客。黃河的壺口瀑布像一個(gè)滿腹經(jīng)綸的智者,匆匆步履者何以能讀懂她心中的錦囊,黃河經(jīng)年不息的咆哮中,能否喚醒人生過客瞻前顧后的旅痕?
涌來萬島排空勢,卷作千雷震地聲。壺口的大氣磅礴讓你血脈賁張,讓你覺著人的渺小,甚至讓你倉惶、驚憷,但黃河是宗教,是老祖母的肺葉,是母親的胎盤,黃河的偉大不僅僅在于它的氣勢,黃河、黃河壺口是干凈的、純粹的,干凈得只剩下黃渙渙的流水,純粹得只剩下永不歇息的奔跑——黃河的腳下沒有驛站,壺口的精神里沒有懈怠。黃之燦然,是中華民族的膚色,是華夏始祖高貴的胎記;泱泱之渙,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氣節(jié)。
鐵馬冰河,天地蒼茫,黃河之水天上來,來的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鄉(xiāng)愁,是扯也扯不斷的三千尺的綿綿不斷的懷想。壺口見證了歷史,它是歷史巖層中的一頁化石。兩魏金戈鐵馬的廝殺,抗日將士幾渡壺口的慘烈,都是黃河之水打濕不了的記憶。也許,壺口這截歷史的記憶片段,就這樣隨著馬幫的腳印和鈴聲,散落在冰川雪野和吉縣城的老街老巷了,那一面煙熏火烤的老墻上也許還殘留著馬鍋頭的酒香、煙草與咕嚕咕嚕大口暢飲的粗茶的味道,這味道中甚至有皮領(lǐng)褂和馬糞混合的氣息,但黃河、黃河壺口瀑布,卻永遠(yuǎn)是鮮活的,壺口就像浴火的銘文鏤被刻在山陜大地的骨血之中。
很遺憾,我沒見過冬日時(shí)節(jié)的壺口,想必是雪壓青石、冰封壺口,而壺口定是如安詳入睡的圣母,冰心玉潔的她,安臥在秦晉大地的懷抱,冰凌是她發(fā)際的玉簪,她的頭顱枕在寬厚的黃塬之上……三三兩兩蒼鷹飛過,遙看陜北的血性漢子為黃河壺口而起得腰鼓,連那株紅艷艷的山丹丹也不忍打攪壺口的春夢,將綻放的聲音交由黃土收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