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詩歌《大暑》鑒賞
《大暑》
今天是大暑節(jié)，我要回家了!
今天的日歷他勸我回家了。
他說家鄉(xiāng)的大暑節(jié)
是斑鳩喚雨的時候
大暑到了，湖上飄滿紫雞頭。
大暑正是我回家的時候。
我要回家了，今天是大暑;
我們園里的絲瓜爬上了樹，
幾多銀絲的小葫蘆，
吊在藤須上巍巍顫，
初結(jié)實的黃瓜兒小得像橄欖，……
呵!今年不回家，更待哪一年?
今天是大暑，我要回家了!
燕兒坐在桁梁上頭講話了;
斜頭赤腳的村家女，
門前叫道賣蓮蓬：
青蛙鬧在畫堂西，鬧在畫堂東，……
今天不回家辜負了稻香風。
今天是大暑，我要回家去!
家鄉(xiāng)的黃昏里盡是鹽老鼠，
月下乘涼聽打稻，
臥看星斗坐吹簫;
鷺鶿偷著踏上海船來睡覺，
我也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原載一九二五年四月一日《京報副刊》一○六期
【鑒賞】
讀完《大暑》這首詩，大概很少有人會想到：這淡墨勾染的水鄉(xiāng)詩畫卻是在遼闊的太平洋的彼岸、美國科羅拉多州的派克峰下完成的�！洞笫睢愤@首詩作于1924年夏天，聞一多當時正在科羅拉多大學學習美術(shù)�？屏_拉羅大學地處科羅拉羅州的珂泉，這里是沙漠邊緣，但英姿挺拔的派克峰卻有白雪如銀。秀麗的自然景色令他鄉(xiāng)的游子陶醉，但聞一多思鄉(xiāng)的愁緒絲毫沒有因此而稍減。暑假來臨，思鄉(xiāng)之情愈加濃烈。釀成酒，溢出香，就是這首稻香撲鼻的《大暑》。
“今天是大暑節(jié)，我要回家了!”思鄉(xiāng)之情──這古老而悠遠的力量從詩人心靈的幽谷中迸出，鮮活、跳蕩，象暖熱的陽光下泥土氣息的蒸騰一樣自然，毫無諱飾遮攔。但接下來詩人并沒有反復地陳述成空洞地抒發(fā)思鄉(xiāng)的抽象的情感內(nèi)容，而是把它與訴諸于感官的意象融為一體，化為具體的聯(lián)想。詩人記得他有一個可親可醉的故鄉(xiāng)，這可親可醉的故鄉(xiāng)有一個如詩如畫的“大暑節(jié)”。
聞一多的家鄉(xiāng)是湖北省浠水縣的巴河鎮(zhèn)，它位于長江的一條小小的支流──巴河與長江的匯合處，這是個風景優(yōu)美，物產(chǎn)富饒、民風純樸的魚米之鄉(xiāng)，也是楚文化的腹地。宋代詩人蘇軾為之寫了《曉至巴河口迎子由》，繪出了這里詩意盎然的風物：“江流鏡面靜，煙雨輕冪冪，孤舟如鳧鹥，點破千頃碧。”這里有調(diào)軍山，有碧峰巖，這里有望天湖，還有作者每年暑期讀書的“二月廬(《二月廬》)：作者在北京清華學校讀書時，每年暑假在這里讀書二個月，故名)──這是一個充滿溫馨的記憶的地方。此刻，面對別樣的人們別樣的風光，詩人的思鄉(xiāng)之情托起了明晰的幻想，把所有能吸收的美都吸收進來了。因而，詩人筆下的家鄉(xiāng)是韻雅的、絕對的美，她被詩人的情感、想象琢成了一塊純凈的玉，所有的塵滓都去掉了，剩下的只有純粹的晶瑩。
全詩分為四節(jié)，每一節(jié)里都容納著豐富的感性意象和描繪，四節(jié)就構(gòu)成了四幅“詩畫”，成為情感抒發(fā)的依托。作者借鑒了中國畫傳統(tǒng)的構(gòu)圖技法，并不寫實，而是重寫意傳神。只簡略勾勒，淡墨渲染，凸現(xiàn)幾個充滿情趣的景物：“斑鳩喚雨”，“湖上的紫雞頭”，“銀絲的小葫蘆”，“赤腳的村家女”，黃昏里的鹽老鼠，星夜里的鷺鶿……物象的擇取體現(xiàn)了詩人包蘊著東方文化氣質(zhì)的審美情趣。四幅景物不過是飄滿紫雞頭的湖上有斑鳩喚雨;不過是爬樹的絲爪，巍巍顫的小葫蘆和初結(jié)實的黃瓜兒;不過是桁梁上講話的燕兒，畫堂旁吵鬧的青蛙和赤腳賣蓮蓬的村家女;還有黃昏里的飛禽、涼風里的星斗和簫聲……都是極平淡，極常見的自然、生活場景，質(zhì)樸得如同平靜的小溪，然而小溪晶亮、流淌，充滿了生命和情意，充滿了真實、平凡、寧靜、和諧的美，這就是東方式的韻雅。這是陶淵明采菊的地方，這是蘇東坡吟月的地方，這是東方詩人歸去的地方。情的淵、欲的海、人生的嗟傷、世事的艱難……都可以在這里得以超脫。聞一多是為著擺脫對峙和隔膜到這心靈的家園里來的;在美國，無論派克峰多么神秘，珂羅拉多泉多么琦麗，但是他無法融入，他時時感到自己沉甸甸的存在和周圍沉甸甸的壓迫。只有回到東方，回到那哺育了他的環(huán)境里，他的心靈才能自由地舒展，才能達到“神與物游”，“思與境偕”的寧靜和諧。這也是詩人寫這首詩的深層動因之所在。
作者的想象是豐富的，他充分調(diào)動了視覺聽覺，嗅覺等多種感官能力。在這里，我們看得見“飄蕩的紫雞頭”、“斜頭赤腳的村家女”“初結(jié)實的黃瓜兒小得象橄欖”……聽得見“斑鳩喚雨”、燕鳴蛙噪，門前叫賣、月下吹簫……聞得到稻香風……寫景狀物，動靜結(jié)合，視點有遠有近，著筆有疏有密、錯落有致。第一節(jié)寫遠景，寥寥兩筆，而全詩的風韻意趣我們已經(jīng)可以略窺一斑了。第二節(jié)寫近景，小心模擬、刻畫細致入微;絲瓜在爬，葫蘆在顫、黃瓜小得象橄欖……輕微的動感賦予景物以濃郁的生活情趣。第三節(jié)則進一步寫到家門口了，聲音占據(jù)了整個畫面;燕兒在說、青蛙在鬧，叫賣蓮蓬的人聲也破門而入，純樸的生活平淡如水但生趣盎然。第四節(jié)描畫的則是抒情主人公自己的生活圖畫了：“月下乘涼聽打稻，臥看星斗坐吹簫”，吟風弄雅，這是中國式的田園生活，它象征著東方式的平淡沖和的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境界──一種審美的精神境界。
《大暑》這首詩，語言清新自然，呈現(xiàn)了口語化風格，感情表達明白質(zhì)樸。每節(jié)中還插入兩句較為整齊的韻語，更添民謠風味，而且使全詩的韻律，節(jié)奏顯得豐富活跋，多彩多姿。詩歌采取了疊韻(“疊句”)的手法，每個詩節(jié)都用相同或類似的句子閉合，“今天是大暑節(jié)”，“我要回家”，在詩中反復詠唱，在形式上給人一種錯落有致，回環(huán)往復的美感。這增強了詩歌的節(jié)奏感，使《大暑》這首詩讀來頗有民歌復沓的韻味，從而使這首詩在形式上也富于民族特點。
《大暑》這首詩，物象，精神與藝術(shù)形式，渾融一體，流注全詩的是一種東方的，中國的氣韻風采，情感體悟方式。在這一點上，可以說《大暑》鮮明地表現(xiàn)出了聞一多在創(chuàng)作中對“地方色彩”，即民族風格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