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把車放在他的攤上。下來卻不見了車,也不見了他。正納悶間,他從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飛駛過來,就象個毛頭小伙一樣,風(fēng)把他解開的襯衫鼓起如兩只羽翼,他居然騎過了一條街!到了跟前,他利落地剎住,動作也敏捷得象個小伙子。他很為我不在時騎我的車感到不好意思:“嘿嘿,我就想看看好騎不好騎!睘榱司徑馑膶擂危亿s緊問:“那我這車子好騎嗎?”一提到車子,他眼睛發(fā)亮,來了神。
還有一回,出門時見他在那里拆卸一輛破車。我吃了一驚,:“這么爛的車還能修嗎?”他看了我一眼,得意地說:“怎么不能?下午你回來看,象新的一樣!”我半信半疑地走了。下午回來,見他正悠哉悠哉地騎著一輛車子轉(zhuǎn)圈,滿臉得意之色:“怎么樣?成新車子了吧?”還真嚇我一跳,我豎起大拇指夸他:“老伯,你技術(shù)就是高嘛!”他爽朗地笑著,騎遠(yuǎn)了。我卻疑惑了,這不等于組裝一輛新車嗎?他拆那輛破車干嘛呢?
我歷來不愛探聽別人的隱私,一直覺得修車的老伯大概是城市貧民吧。有一回乘車正好遇見院里熟人,聊起來,她說她家對門就是這修車師傅,老伴兒女都沒有正式工作,就靠他一人修車,買了兩套房,兩部車。他兒子的房就在后院,開著他修車子買來的捷達(dá)車,不大回來,他的女兒開著黃色的polo,因為不滿常常與他爭吵。這時我才想起,他們樓門口常停著一輛搶眼的黃色polo,就在他攤子對面,可是他似乎不曾多看過它一眼。這真讓我大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之慨,我一直以為是城市貧民的修車師傅,單這兩套房,兩部車,就實實足足是一個百萬富翁了。可是他勞作得那么辛苦!
從此,這修車師傅在我眼里又添了一層神秘色彩。他開著捷達(dá)車的兒子我無緣得見。先注意到他的老伴,一個和他一樣操著東北口音的老太太,坐在他的席子上,時不時和他說上兩句話,卻只聽見他短促的回話。這倆人是如此不同又是如此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他的棱角分明的臉,干瘦筆直的腰板,只有一個字:硬!那老太太生著和他一般無二的醬色臉膛,可是圓圓的一張臉,眉眼湊在一起,就看出來糯米團(tuán)兒的軟。歲月的刀斧似乎也知道在這樣的地方十分刻劃得動似的,在她的臉上大刀闊斧刻下許多深刻粗礪凌亂的紋路。從她的破衣裳看出她的儉省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久又見識了他的女兒,瘦棱棱的女子,從樓里噔噔噔走出來,穿著極高的高跟涼拖,綴滿了晶晶的亮片,極瘦的七分褲,一件薄而透的紗質(zhì)上衣,同樣綴滿了亮片和人造珠子。那種末世的浮華,正是這兩年流行的東西,華麗而俗氣,將人家妻女妝扮得不象良家女子,無論花多少錢買來都不象是貴重的衣裳。她大概由于自信這份華麗而顯得旁若無人,徑直走到車前,拉開車門,不曾看她墻角忙碌的父親一眼,在她父親的攤子前掀起一陣塵土飛揚,駕車揚長而去。他照常忙手里的活,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一家如此不同的兩代人,看得人瞠目結(jié)舌。倘若不是知情,任你有再大膽的想象力,也不敢在這華麗的時髦女郎和滿手油污的修車人之間做一道父女連線題。
只是有一天,傍晚下了一場雷雨,回來時記得他已收了攤子,后來出去,天黑雨停了,到處是閃過一弧亮光的水洼,我專心蹦蹦跳跳走我的路,不料傳來他低沉的問話:“出去呀!”我定神一看,修車師傅盤了腿坐在他的破席上,不知何時,他竟又出攤了。我說:“師傅,怎么還不回家呀?”,他空茫地望著遠(yuǎn)處的夜空,丟了一句:“不耐(愛)回家,嫌麻煩!”那個快活的修車師傅不見了,在這樣的夜里,似乎有什么格外觸動了他的心事,他的聲音在清涼新雨的夜里,顯得有幾分無奈落寞和悲愴。我想,對于他來說,這兩坪大的破席鋪地比那仰頭可見的大房子的確更象他的家,而無論怎樣出了毛病的車子,都不如他那渾身綴滿亮片的女兒更讓他費揣摸吧!
生活本身有時候真是比任何挖空心思杜撰的故事都更有戲劇性,也更錯綜復(fù)雜。在我眼里,這修車師傅是個有故事的人了!
二00六年八月六日
※本文作者:柳聽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