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植物園去得多了,漸漸地,我和看門的老郭和張老二熟悉了。兩位老人都來自農(nóng)村。老郭是另一個小鎮(zhèn)上的,來去不方便,所以常住在門房里。老二的家就在三灣,但他也常睡在門房里。我以為這樣兩個年歲已大的老人看門并不合適,可是轉(zhuǎn)念一想,還有誰會為了四百元錢常年累月,不分白天黑夜地以門房為家呢?幸好老郭還有編籃子的手藝,老二有從毫無跡象的黃泥上找到筍的本事,他們倆還養(yǎng)了一條草狗,一條聰明的黃毛狗。晚上聽聽收音機,下下棋,兩位老人的生活也就不至于太寂寞。
植物園里散步的時間長了,忽然想再走遠一點。于是沿了園外的石子路,經(jīng)過那竹,那樹,那攀援的藤,經(jīng)過那雜草叢生的田壟,那四季常青的茶園,游天池,拜謁尚書墳,逛苗圃,爬金牛山。我看到的天池是干涸的,簡直辜負了天池的美名。但據(jù)三灣的同事說,我去的時候正是干旱的冬天,水自然沒有了。到了夏天,落過幾場大雨,天池可漂亮呢,游泳是最自在不過了。那么尚書墳呢?我只去過一次,就不想再去了。我看到的是些什么?除了一塊牌坊,一匹石頭刻出來的馬和一頭石烏龜,還有的就是亂石和野草,荒蕪凄涼。那百年前風光耀祖的尚書,若是轉(zhuǎn)世來看看這些被文革中破壞得一塌糊涂的景象,他會作如何想呢?
還是苗圃比較入眼些。但那是人為制造出來的,比不得自然的風光。當一棵棵如人的年齡青春年少的樹被從泥里挖出,送上車運到異地的時候,培養(yǎng)它們的花匠究竟是喜還是憂呢?
金牛山并不高,但我總是在冬天里去看它。因為天氣寒冷的日子里,爬金牛山是個不錯的選擇,既驅(qū)除了寒氣,又可在堆積得厚厚的落葉上充分享受那份獨特的輕松和愉悅。等氣喘吁吁爬到山頂,轉(zhuǎn)身俯視整個三灣,我忽然間恍然明白,過去的好時光永遠過去了。
四
有好幾位三灣婦女,因為我們賓館征用了她們的土地,于是她們來做了臨時工,洗菜,搞衛(wèi)生,客人一般難得見到她們。其中一個大媽,比我母親年紀小,容顏卻特別蒼老,我怕她有看法,就一直喚她阿姨。從我做客房的服務員起到我被調(diào)至財務部,我每與她打照面,總是叫她一聲阿姨,她的名字很有趣,叫小寶。小寶阿姨每次看到我,也總是主動喊我的名字。雖然實際上我并不喜歡她,但我依然得尊重她。她是我的同事,更是一個不簡單的山村女人。
起先不喜歡她,是因為她的能言巧辯,她說的道理我都懂,但我絕沒有娓娓道來的耐心。后來知道了她是村小組里的婦女干部,直到如今還擔任計劃生育的工作。她有個念過高中但腦子出了問題的兒子,問題并不大,但足可以成為眾人的笑柄。她的老公不會干農(nóng)活,是一個非常斯文的沒有回城的知青,長子享受了知青家庭的優(yōu)惠政策,進了縣城。而小寶夫妻倆和見人就低頭的三十多歲娶不到老婆的兒子住在三灣的平房里。我總以為她的內(nèi)心是十分痛苦的,將心比心,如果我處在小寶的景況下,也許早就得抑郁癥了。
但我和我的同事們,從來也沒看到過小寶的憂傷的神情,從來也沒聽到過小寶的哪怕是一個字的怨天尤人的話語。我曾在三灣的西邊散步時恰巧路過小寶的家,那是村里唯一的供人居住的平房,老式的仿佛蒙了厚重的灰的木結構平房。屋里簡陋的陳設讓我不想再多呆一分鐘。但,小寶一家,在這個屋子里,住了數(shù)十年了。我看到她和她的家人快樂的住在這平房里。
有一次和她說起她的兒子,她激動地說,兒子終于找到對象了!
她和以往一樣的勤快?障聛淼臅r候,她采茶葉的青片賣給收購商;養(yǎng)幾只母雞,將草雞蛋賣給城里人;她種了稻子和蔬菜,還到竹園里掘筍賣給過往的客人;甚至,她還做起了月下老人,給素不相識的男女青年搭起鵲橋。
她總是樂呵呵的,說她的收入滿不錯了。我們聽了私底下一陣發(fā)笑。
五
最后一次漫步三灣,我知道,我就要離開三灣了。單位好端端就賣掉了,雖說是明擺在面前的現(xiàn)實,但我還是難以接受。直到我們將所有的物品搬出辦公室,搬到汽車上,直到我們看到那一扇扇的玻璃門上貼了紅色的封條,我才意識到,是該走了。
※本文作者: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