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十二 列傳第六十二
顧景中原，憤中云踴，哀物悼世，激情風(fēng)厲。龍嘯大野，獸睇六合，猛志紛紜，雄心四據(jù)。思躡云梯，橫奮八極，披艱掃穢，蕩海夷岳，蹴昆侖使西倒，蹋太山令東覆，平滌九區(qū)，恢維宇宙，斯吾之鄙愿也。時不我與，垂翼遠逝，鋒距靡加，六翮摧屈，自非知命，孰能不憤悒者哉！吾子殖根芳苑，濯秀清流，晞葉華崖，飛藻云肆，俯據(jù)潛龍之渚，仰蔭游鳳之林，榮曜眩其前，艷色餌其后，良疇交其左，聲名馳其右，翱翔倫黨之間，弄姿帷房之裹，從容顧眄，綽有余裕，俯仰吟嘯，自以為得志矣，豈能與吾曹同大丈夫之憂樂哉！
去矣嵇生，遠離隔矣！煢煢飄寄，臨沙漠矣！悠悠三千，路難涉矣！攜手之期，邈無日矣！思心彌結(jié)，誰云釋矣！無金玉爾音而有遐心。身雖胡越，意存斷金。各敬爾儀，敦履璞沈，繁華流蕩，君子弗欽。臨紙意結(jié)，知復(fù)何云。
至身長七尺四寸，論議精辯，有從橫才氣。遼西舉郡計吏，到洛，與父相遇。時母已亡，父欲令其宦立，弗之告，仍戒以不歸，至乃還遼西。幽州三辟部從事，斷九獄，見稱精審。太康中，以良吏赴洛，方知母亡。初，至自恥士伍，欲以宦學(xué)立名，期于榮養(yǎng)。既而其志不就，號憤慟哭，歐血而卒，時年三十七。
鄒湛，字潤甫，南陽新野人也。父軌，魏左將軍。湛少以才學(xué)知名，仕魏歷通事郎、太學(xué)博士。泰始初，轉(zhuǎn)尚書郎、廷尉平、征南從事中郎，深為羊祜所器重。入為太子中庶子。太康中，拜散騎常侍，出補渤海太守，轉(zhuǎn)太傅楊駿長史，遷侍中。駿誅，以僚佐免官。尋起為散騎常侍、國子祭酒，轉(zhuǎn)少府。元康末卒，所著詩及論事議二十五首，為時所重。
初，湛嘗夢見一人，自稱甄舒仲，余無所言，如此非一。久之，乃悟曰："吾宅西有積土敗瓦，其中必有死人。甄舒仲者，予舍西土瓦中人也。"檢之，果然，厚加斂葬。葬畢，遂夢此人來謝。
子捷，字太應(yīng)，亦有文才。永康中，為散騎侍郎。及趙王倫篡逆，捷與陸機等俱作禪文。倫誅，坐下廷尉，遇赦免。后為太傅參軍。永嘉末，卒。
棗據(jù)，字道彥，潁川長社人也。本姓棘，其先避仇改焉。父叔祎，魏鉅鹿太守。據(jù)美容貌，善文辭。弱冠，辟大將軍府，出為山陽令，有政績。遷尚書郎，轉(zhuǎn)右丞。賈充伐吳，請為從事中郎。軍還，徙黃門侍郎、冀州刺史、太子中庶子。太康中卒，時年五十余。所著詩賦論四十五首，遇亂多亡失。
子腆，字玄方，亦以文章顯。永嘉中為襄城太守。弟嵩，字臺產(chǎn)，才藝尤美，為太子中庶子、散騎常侍，為石勒所殺。
褚陶，字季雅，吳郡錢塘人也。弱不好弄，少而聰慧，清淡閑默，以墳典自娛。年十三，作《鷗鳥》、《水硙》二賦，見者奇之。陶嘗謂所親曰："圣賢備在黃卷中，舍此何求！"州郡辟，不就。吳平，召補尚書郎。張華見之，謂陸機曰："君兄弟龍躍云津，顧彥先鳳鳴朝陽，謂東南之寶已盡，不意復(fù)見褚生。"機曰："公但未睹不鳴不躍者耳。"華曰："故知延州之德不孤，川岳之寶不匱矣。"遷九真太守，轉(zhuǎn)中尉。年五十五卒。
王沉，字彥伯，高平人也。少有俊才，出于寒素，不能隨俗沈浮，為時豪所抑。仕郡文學(xué)掾，郁郁不得志，乃作《釋時論》，其辭曰：
東野丈人觀時以居，隱耕污腴之墟。有冰氏之子者，出自冱寒之谷，過而問涂。丈人曰："子奚自？"曰："自涸陰之鄉(xiāng)。奚適？"曰："欲適煌煌之堂。"丈人曰："入煌煌之堂者，必有赫赫之光。今子困于寒而欲求諸熱，無得熱之方。"冰子瞿然曰："胡為其然也？"丈人曰："融融者皆趣熱之士，其得爐冶之門者，惟挾炭之子。茍非斯人，不如其已。"冰子曰："吾聞宗廟之器不要華林之木，四門之賓何必冠蓋之族。前賢有解韋索而佩朱韨舍徒擔(dān)而乘丹轂。由此言之，何恤而無祿！惟先生告我涂之速也。"
丈人曰："嗚呼！子聞得之若是，不知時之在彼。吾將釋子。夫道有安危，時有險易，才有所應(yīng)，行有所適。英奇奮于從橫之世，賢智顯于霸王之初，當(dāng)厄難則騁權(quán)譎以良圖，值制作則展儒道以暢攄，是則袞龍出于缊褐，卿相起于匹夫，故有朝賤而夕貴，先卷而后舒。當(dāng)斯時也，豈計門資之高卑，論勢位之輕重乎！今則不然。上圣下明，時隆道寧，群后逸豫，宴安守平。百辟君子，奕世相生，公門有公，卿門有卿。指禿腐骨，不簡蚩儜。多士豐于貴族，爵命不出閨庭。四門穆穆，綺襦是盈，仍叔之子，皆為老成。賤有常辱，貴有常榮，肉食繼踵于華屋，疏飯襲跡于耨耕。談名位者以諂媚附勢，舉高譽者因資而隨形。至乃空囂者以泓噌為雅量，瑣慧者以淺利為槍槍，脢胎者以無檢為弘曠，僂垢者以守意為堅貞。嘲哮者以粗發(fā)為高亮，韞蠢者以色厚為篤誠，痷婪者以博納為通濟，眂々者以難入為凝清，拉答者有沈重之譽，嗛閃者得清剿之聲，嗆啍怯畏于謙讓，阘茸勇敢于饕諍。斯皆寒素之死病，榮達之嘉名。凡茲流也，視其用心，察其所安，責(zé)人必急，于己恒寬。德無厚而自貴，位未高而自尊，眼罔向而遠視，鼻而刺天。忌惡君子，悅媚小人，敖蔑道素，懾吁權(quán)門。心以利傾，智以勢惛，姻黨相扇，毀譽交紛。當(dāng)局迷于所受，聽采惑于所聞。京邑翼翼，群士千億，奔集勢門，求官買職，童仆窺其車乘，閽寺相其服飾，親客陰參于靖室，疏賓徙倚于門側(cè)。時因接見，矜歷容色，心懷內(nèi)荏，外詐剛直，譚道義謂之俗生，論政刑以為鄙極。高會曲宴，惟言遷除消息，官無大小，問是誰力。今以子孤寒，懷真抱素，志陵云霄，偶景獨步，直順常道，關(guān)津難渡，欲騁韓盧，時無狡兔，眾涂圮塞，投足何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