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人物故事的作文:丁賤毛軼事
丁賤毛,鄉(xiāng)下窮人家孩子,名字只是個記號。名之以賤是表明這小子出身卑賤,易長成人;倘若是富貴命,反招邪祟。正如有人被稱為狗伢,被喚作貓妹,并不代表其日后不入顯赫之列。至于賤毛發(fā)跡,遂改名丁建謀,乃是后話。
丁賤毛之父、祖二輩嘗為封紫殿成姓大戶傭耕。成、丁二家雖有東佃之殊,卻和諧相成,恍若三世老親。頗多提攜眷顧,令丁家叨念銘恩。春做犁耙,秋割禾稻,雨疏溝渠,旱侍青苗。丁父在成家行走,輒帶賤毛同往,非為別事,是令其自小操習(xí)田家功夫,以便順利繼承家傳三代的彎犁直耙蓑衣斗笠。賤毛因此得有機會出入成家深宅大院。成家有少爺名成勝中,比賤毛大二歲。成勝中在學(xué)堂接受自由平等觀念,并無階級歧見,且與賤毛興味相投,便教他識字斷句。丁賤毛從未進過學(xué)門,經(jīng)成勝中點撥過三、四年,竟也識得近百字。
一九四九年九月。十八歲的成勝中初中畢業(yè),遂求家中打點盤纏,欲去長沙投奔舅舅,以擇機謀個差使。丁父聞聽勝中少爺往長沙謀職,便來相煩,懇求成勝中將十六歲的賤毛帶去。丁父說,也不存癡心妄想謀求何等樣的差使,但求混一碗稀飯進口有個角落窩身就謝天謝地。
于是成勝中攜丁賤毛同赴省城。
成勝中的舅舅是民國政府官員,原任湖南省公路廳廳長。若擱早先,王廳長欲為外甥謀一差使不過丟個眼色便可辦成。但此時何時?這是一九四九年九月,解放軍已于此前開進城來,王廳長接到長沙軍政管制委員會的命令,責(zé)其看守殘局,等待軍管會派員進駐,接受改編,此前不得妄動。王廳長正是心焦膽怯惶惶不可終日之時,一個少不更事的外甥卻上門來求職,你一個人來不要緊,又還帶著個不知深淺的窮孩子。王廳長哪里還顧及親情顏面,一兩句話就回絕了謀職話題。他說,此多事之秋,你們不便在此耽擱,宜早回程。今晚在公館歇下,明天上午派車來,送你們登車返程。
次日,廳長果然派車來公館接人。
世事常因一念殊,一線隔斷賤與貴。丁賤毛身雖嫩心卻大,剛剛躋身于富貴繁華地方,轉(zhuǎn)瞬就得離去,怎肯甘心?突然間靈光乍現(xiàn),悄悄地向成勝中提議道,大老遠的來了,連舅老爺坐堂(辦公)的場所都未見過,豈不冤枉么?于是成勝中向司機央求,煩請帶去廳署再見舅舅一面,又付了司機一點小費。
司機便調(diào)轉(zhuǎn)方向盤,帶二人來到廳長辦公大堂。
辦公大堂一派頹廢跡象:桌幾蒙塵,污穢有跡,文書狼藉,紙屑張揚。
王廳長見倆小孩尋到廳署來,便欲沉下臉來訓(xùn)斥,突然聽見丁賤毛脆脆響亮的喊了一聲舅舅,也只得將顏色收起。丁賤毛喊過舅舅,便尋起帚子掃地,搓凈抹布揩塵,洗茶杯倒煙灰缸疊摞文書。像個勤雜工。
成勝中正與舅舅說話,電話鈴響了。電話是軍政管制會打來的。說三日后派軍管小組進駐廳署,著王廳長安排迎接事宜。
丁賤毛用行動贏得了王廳長重新打量他的目光。王廳長問他:這里面的明溝暗渠已有兩年沒有清理過,如果要清理它,就是手挖臭泥腳踩黑水的事,你愿做么?
丁賤毛聽見這話,便知轉(zhuǎn)機已動,連忙答道:愿做愿做愿做。
——花圃兩邊的化糞池、通道都堵死了,清淤舀糞的事你能做么?
——能做能做。
——要是你做了,工錢的事我作不得主,很可能是沒有工錢的。但食堂里有飯吃,到煤炭棚子里架個床,你就在這里做個臨時的清潔工,怎樣?一
——好哩好哩!
丁賤毛就此留在公路廳做臨時工。成勝中是富家子,低賤污穢的事總不肯做,只得登車回程。
一四年,成勝中去長沙看望舅舅,舅舅賦閑在家。他說,你當初不肯屈就低賤之職,錯失良機。丁賤毛只做了半個月清潔工,來不及清理糞道,就被軍管會列為培養(yǎng)對象,送到干訓(xùn)班學(xué)習(xí)。于是成勝中到原公路廳去尋訪同鄉(xiāng)。門衛(wèi)說,這里沒有丁賤毛這個人,只有一個科長叫丁建謀。成勝中怏怏而返,在心里揣摩過幾日,才想明白,莫非丁建謀是賤毛改的新名么?
一九六三年,王廳長病故。趁著到省城參加喪事的機會,成勝中又去找丁賤毛。但凡人在潦倒之時一般會去攀求故友,尋個由頭打打秋風(fēng)。門衛(wèi)用狐疑的眼光盯著成勝中看了很久,才說,你來得很不巧呢,丁處長到北京去開會,昨天上午剛走。
一九六五年,成勝中生計窘迫。有同學(xué)寫信來說,新疆建設(shè)兵團招人,尤需有文化的人。于是他星夜逃離桑梓,到潭市上了火車,次日上午抵達長沙。心里謀劃一番,無論如何盤纏不夠呀!除此無良策,硬著頭皮再去求丁賤毛。
門衛(wèi)已換成倆持槍武警。成勝中想到自己是個“逃犯”,先就虛了膽。他向門衛(wèi)訴說道,自己從家鄉(xiāng)來,與丁建謀情同手足,請予通融。門衛(wèi)問了他的姓名,然后撥電話。好像里面并沒有叫他進去,只是要一個門衛(wèi)人內(nèi)。門衛(wèi)對成勝中說,丁副廳長叫你等著。
成勝中聽見這話,就像掉進了冰窟窿,失望之極,情急生智,連忙揪住門衛(wèi)的衣襟,近乎哀求地說,請你告訴丁副廳長,我餓,我要借錢,要借糧票!
大約等了三十分鐘。門衛(wèi)出來,說:丁副廳長正開會,不方便相見。然后遞給成勝中一個信封還有報紙包著的倆饅頭。信封里裝著五張十元大鈔以及二十斤全國糧票。封皮上用鋼筆寫的倆字是:二哥。將信封里外翻遍,找不到第三個字。憑著信封里的盤纏,成勝中如期順利到達烏魯木齊。次年,他將家眷接到了伍家渠,從此在彼處安身立命。
正好象“時間”是促成食品藥物變質(zhì)的重要因素一樣,人的蛻變亦由時間生成。封紫殿二少爺成勝中在新疆的黃沙勁風(fēng)中歷練了四年之后,被擢升為某營的重要“骨干”。一九六九年,成勝中因公干出差至長沙,便有機會去坡子街拜會表兄。寒喧之后,話題談及丁副廳長。得知丁建謀境況如下:
一年前,丁建謀因為三大優(yōu)勢榮膺某委員會主任。哪三大優(yōu)勢?一是從未進過學(xué)堂門,二是年輕,三是歷代赤貧。人們固執(zhí)地認為,此三種人對領(lǐng)袖最忠。何況他是“三合一”。與他PK的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資深人物,各方面條件也很優(yōu)秀,只因為飽讀詩書,作報告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時人對知識分子抱有成見,認為他的忠心值得考驗,因而屈居副手。副手雖未轄制全盤,手心里卻攥著一支重要隊伍。該隊伍稱為“調(diào)查小組”,與“軍統(tǒng)”、“東廠”相類比,名異實同。調(diào)查組效忠于副手,派出干練探員深入丁家灣,雖然捕風(fēng)捉影,卻無半點收獲。副手設(shè)酒接待探員,問及某些細節(jié),某探員說,丁主任少時的名稱叫做“賤毛”。副手原是編織錦銹文章的高人,聞聽此言,立即就嗅出了“賤毛”二字的要害。好哇!好哇!“賤”與“毛”相連,居心何在?這不是對偉大領(lǐng)袖射出的毒箭又是什么?大逆不道哇!接下來的事就不必多說了。三日后,丁主任即被押進大牢。調(diào)查組改換門庭,成了專案組。審案之人原也學(xué)習(xí)過“渣滓洞”的伎倆,日以繼夜,順藤摸瓜,查出丁建謀原是“七八”慘案的幕后策劃人,有司立即就將他判了重刑,送到了新疆某勞改農(nóng)場。
一九九一年,建設(shè)兵團某營財會股長成勝中光榮退休。子孫滿堂,賀客盈門。于是在伍家渠最大的餐館設(shè)宴,酬請親友賓朋。
順便說一句,我爺爺當時也在座中,因為成勝中是爺爺?shù)脑朗。這故事便是爺爺講給我聽的。
酒菜上齊了,成勝中起身離席,舉杯致意,呼應(yīng)于賓朋之間。剛剛敬過一盅酒,門外走進來一位不速之客。來人徑直走近成勝中,在他面前站定。
四目對視。全場靜聲。
據(jù)說光速是每秒三十萬公里,援引至此就很不靠譜。眼光,從此眼至彼眼,經(jīng)過的時光已是四十二年。
——二哥,你不認得我了么?
——你是?
我是賤伢幾嘞!
賤伢幾?
我是丁賤毛啊!
老淚縱橫。
本文作者: 周旖(公眾號: 十二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