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亨利《華而不實》
我會愛上一個有著和善的深藍(lán)色眼睛的人,他體貼和尊重窮苦的姑娘,人又漂亮,又和氣,又不賣弄風(fēng)情。歡迎閱讀歐·亨利——《華而不實》。
托爾斯·錢德勒先生在他那間在過道上隔成的臥室里熨晚禮服。一只熨斗燒在小煤氣爐上,另一只熨斗拿在手里,使勁地來回推動,以便壓出一道合意的褶子,待會兒從錢德勒先生的漆皮鞋到低領(lǐng)坎肩的下擺就可以看到兩條筆挺的褲線了。關(guān)于這位主角的修飾,我們所能了解的只以此為限。其余的事情讓那些既落魄又講究氣派,不得不想些寒酸的變通辦法的人去猜測吧。我們再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打扮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安詳,大方,瀟灑地走下寄宿舍的臺階——正如典型的紐約公子哥兒那樣,略帶厭煩的神情,出去尋求晚間的消遣。
錢德勒的酬勞是每周十八塊錢。他在一位建筑師的事務(wù)所里工作。他只有二十二歲;他認(rèn)為建筑是一門真正的藝術(shù);并且確實相信——雖然不敢在紐約說這句話——鋼筋水泥的弗拉特艾榮大廈的設(shè)計要比米蘭大教堂的差勁。
錢德勒從每星期的收入中留出一塊錢。湊滿十星期以后,他用這筆累積起來的額外資金在吝嗇的時間老人的廉價物品部購買一個紳士排場的夜晚。他把自己打扮成百萬富翁或總經(jīng)理的樣子,到生活十分絢麗輝煌的場所去一次,在那兒吃一頓精致豪華的晚飯。一個人有了十塊錢,就可以周周全全地充當(dāng)幾小時富裕的有閑階級。這筆錢足夠應(yīng)付一頓經(jīng)過仔細(xì)斟酌的飯菜,一瓶象樣的酒,適當(dāng)?shù)男,一支雪茄,車費,以及一般雜費。
從每七十個沉悶的夜晚擷取一個愉快的晚上,對錢德勒來說,是終古常新的幸福的源泉。名門閨秀首次進(jìn)入社交界,一輩子中只有剛成年時的那一次;即使到了白發(fā)蒼蒼的年歲,她們?nèi)耘f把第一次的旖旎風(fēng)光當(dāng)作唯一值得回憶的往事?墒菍τ阱X德勒來說,每十星期帶來的歡樂仍舊同第一次那樣強(qiáng)烈、激動和新鮮。同講究飲食的人一起,坐在棕櫚掩映、樂聲悠揚的環(huán)境里,望著這樣一個人間天堂的老主顧們,同時讓自己成為他們觀看的對象,相比之下,一個少女的初次跳舞和短袖的薄紗衣服又算得上什么呢?
錢德勒走在百老匯路上,仿佛加入了晚間穿正式禮服的閱兵式。今晚,他不僅是旁觀者,還是供人觀看的人物。在以后的六十九個晚上,他將穿著粗呢褲和毛線衫,在蹩腳飯館里吃吃客飯,或是在小飯攤上來一客快餐,或是在自己的臥室里啃三明治,喝啤酒。他愿意這樣做,因為他是這個夜夜元宵的大城市的真正的兒子。對于他,出一夜風(fēng)頭就足以彌補(bǔ)許多暗淡的日子。
錢德勒放慢了腳步,一直走到第四十幾號街開始同那條燈光輝耀的歡樂大街相銜接的地方。時間還早呢,每七十天只在時髦社會里待上一天的人,總愛延長他的歡樂。各種眼光,明亮的,陰險的,好奇的,欣羨的,挑逗的和迷人的,紛紛向他投來,因為他的衣著和氣派說明他是擁護(hù)及時行樂的信徒。
他在一個拐角上站住,心里盤算著,是不是要折回到他在特別揮霍的夜晚往往要照顧的豪華時髦的飯館去。那當(dāng)兒,一個姑娘輕快地跑過拐角,在一塊凍硬的雪上滑了一下,咕咚一聲摔倒在人行道上。
錢德勒連忙關(guān)切而彬彬有禮地扶她起來。姑娘一瘸一拐地向一幢房屋走去,靠在墻上,端莊地向他道了謝。
“我的腳踝大概扭傷了。”她說!八さ箷r蹩了一下!
“疼得厲害嗎?”錢德勒問道。
“只在著力的時候才疼。我想過一小會兒就能走路的!
“假如還有什么地方要我?guī)兔,”年輕人建議道,“比如說,雇一輛車子,或者——”
“謝謝你!惫媚飸┣械剌p聲說!澳闱f別再費心啦。只怪我自己不小心。我的鞋子再實用也沒有了,不能怪我的鞋跟。”
錢德勒打量了那姑娘一下,發(fā)覺自己很快就對她有了好感。她有一種嫻雅的美;她的眼光又愉快又和善。她穿一身樸素的黑衣服,象是一般女店員的打扮。她那頂便宜的黑草帽底下露出了光澤的深褐色發(fā)鬈,草帽上沒有別的裝飾,只有一條絲絨帶打成的蝴蝶結(jié)。她很可以成為自食其力的職業(yè)婦女中最優(yōu)秀的典型。
年輕的建筑師突然起了一個念頭。他要請這個姑娘同他一起去吃飯。他的周期性的壯舉固然痛快,但缺少一個因素,總令人感到枯寂;如今這個因素就在眼前。倘若能有一位有教養(yǎng)的小姐做伴,他那短暫的豪興就加倍有勁了。他敢肯定這個姑娘是有教養(yǎng)的——她的態(tài)度和談吐已經(jīng)說明了這一點。盡管她打扮得十分樸素,錢德勒覺得能跟她一起吃飯還是愉快的。
這些想法飛快地掠過腦際,他決定邀請她。不錯,這種做法不很禮貌,但是職業(yè)婦女在這類事情上往往不拘泥于形式。在判斷男人方面,她們一般都很精明;并且把自己的判斷能力看得比那些無聊的習(xí)俗更重。他的十塊錢,如果用得恰當(dāng),也夠他們兩人美美地吃一頓。毫無疑問,在這個姑娘沉悶刻板的生活中,這頓飯準(zhǔn)能成為一個意想不到的經(jīng)歷;她因這頓飯而產(chǎn)生的深切感激也準(zhǔn)能增加他的得意和快樂。
“我認(rèn)為,”他坦率而莊重地對她說,“你的腳需要休息的時間,比你想象的要長些,F(xiàn)在我提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既可以讓它休息一下,又可以賞我一個臉。你剛才跑過拐角摔跤的時候,我獨自一個人正要去吃飯。你同我一起去吧,讓我們舒舒服服地吃頓飯,愉快地聊聊。吃完飯后,我想你那扭傷的腳踝就能勝任愉快地帶你回家了!
姑娘飛快地抬起頭,對錢德勒清秀和藹的面孔瞅了一眼。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地閃了一下,天真地笑了起來。
“可是我們互相并不認(rèn)識呀——這樣不太好吧,是嗎?”她遲疑地說。
“沒有什么不好。”年輕人直率地說!罢堅试S我介紹一下自己——托爾斯·錢德勒。我一定盡可能使我們這頓飯吃得滿意,之后我就跟你分手告別,或者伴送你回家,你愛怎么辦就怎么辦!
“哎呀!”姑娘朝錢德勒那一絲不茍的衣服瞟了一眼,說道,“我穿著這套舊衣服,戴著這頂舊帽子去吃飯嗎!”
“那有什么關(guān)系!卞X德勒爽快地說。“我敢說,你就這樣打扮,要比我們將看到的任何一個穿最講究的宴會服的人更有風(fēng)度!
“我的腳踝確實還疼!惫媚镌嚵艘徊剑姓J(rèn)說!拔蚁胛以敢饨邮苣愕难,錢德勒先生。你不妨稱呼我——瑪麗安小姐!
“那么來吧,瑪麗安小姐,”年輕的建筑師興致勃勃然而非常有禮貌地說,“你不用走很多路。再過一個街口就有一家很不錯的飯館。你恐怕要扶著我的胳臂——對啦——慢慢地走。獨自一個人吃飯實在太無聊了。你在冰上滑了一跤,倒有點成全我呢!
他們兩人在一張擺設(shè)齊全的桌子旁就座,一個能干的侍者在附近殷勤伺候。這時,錢德勒開始感到了他的定期外出一向會帶給他的真正的快樂。
這家飯館的華麗闊氣不及他一向喜歡的,在百老匯路上再過去一點的那一家,但是也相差無幾。飯館里滿是衣冠楚楚的顧客,還有一個很好的樂隊,演奏著輕柔的音樂,足以使談話成為樂事;此外,烹調(diào)和招待也都是無可指摘的。他的同伴,盡管穿戴得并不講究,但自有一種風(fēng)韻,把她容貌和身段的天然嫵媚襯托得格外出色?梢钥隙ǖ卣f,在她望著錢德勒那生氣勃勃而又沉著的態(tài)度,灼熱而又坦率的藍(lán)眼睛時,她自己秀麗的臉上也流露出一種近似愛慕的神情。
接著,曼哈頓的瘋狂,庸人自擾和沾沾自喜的騷亂,吹牛夸口的桿菌,裝模作樣的疫病感染了托爾斯·錢德勒。此時此刻,他在百老匯路上,周圍一派繁華,何況還有許多眼睛在注視著他。在那個喜劇舞臺上,他假想自己當(dāng)晚的角色是一個時髦的紈袴子弟和家擁巨資,趣味高雅的有閑階級。他已經(jīng)穿上這個角色的服裝,非演出不可了;所有守護(hù)天使都攔不住他了。
于是,他開始向瑪麗安小姐夸說俱樂部,茶會,高爾夫球,騎馬,狩獵,交誼舞,國外旅游等等,同時還隱隱約約地提起停泊在拉奇蒙特港口的私人游艇。他發(fā)現(xiàn)這種沒邊沒際的談話深深地打動了她,所以又信口謅了一些暗示巨富的話,親昵地提出幾個無產(chǎn)階級聽了就頭痛的姓名,來加強(qiáng)演出效果。這是錢德勒的短暫而難得的機(jī)會,他抓緊時機(jī),盡量榨取最大限度的樂趣。他的自我陶醉在他與一切事物之間撒下了一張霧網(wǎng),然而有一兩次,他還是看到了這位姑娘的純真從霧網(wǎng)中透射出來。
“你講的這種生活方式,”她說,“聽來是多么空虛,多么沒有意義啊。難道你在世上就沒有別的工作可做,使你更感到興趣嗎?”
“我親愛的瑪麗安小姐,”他嚷了起來,“工作!你想想看,每天吃飯都要換禮服,一個下午走五、六家串門——每個街角上都有警察注意著你,只要你的汽車開得比驢車快一點兒,他就跳上車來,把你帶到警察局去。我們這種閑人是世界上工作得最辛苦的人了。”
晚飯結(jié)束,慷慨地打發(fā)了侍者,他們兩人來到剛才見面的拐角上。這會兒,瑪麗安小姐已經(jīng)走得很好了,簡直看不出步履有什么不便。
“謝謝你的款待,”她真誠地說,“現(xiàn)在我得趕快回家了。我非常欣賞這頓飯,錢德勒先生。”
他親切地微笑著,跟她握手道別,提到他在俱樂部里還有一場橋牌戲。他朝她的背影望了一會兒,飛快地向東走去,然后雇了一輛馬車,慢慢回家。
在他那寒冷的臥室里,錢德勒收藏好晚禮服,讓它休息六十九天。他沉思地做著這件事。
“一位了不起的姑娘!彼匝宰哉Z地說!凹词顾秊榱松罘歉苫畈豢桑腋屹咒說,她遠(yuǎn)是夠格的。假如我不那樣胡吹亂扯,把真話告訴她,我們也許——可是,去它的!我講的話總得跟我的衣服相稱呀。”
這是在曼哈頓部落的小屋里成長起來的勇士所說的一番話。
那位姑娘同請她吃飯的人分手后,迅疾地穿過市區(qū),來到一座漂亮而寧靜的邸宅前面。那座邸宅離東區(qū)有兩個廣場,面臨那條財神和其余副神時常出沒的馬路。她急急忙忙地進(jìn)去,跑到樓上的一間屋子里,有一個穿著雅致的便服的年輕妍麗的女人正焦急地望著窗外。
“唷,你這個瘋丫頭,”她進(jìn)去時,那個年紀(jì)比她稍大的女人嚷道!澳憷鲜沁@樣叫我們擔(dān)驚受嚇,什么時候才能改呀?你穿了那身又破又舊的衣服,戴了瑪麗的帽子,到處亂跑,已經(jīng)有兩個小時啦。媽媽嚇壞了。她吩咐路易斯坐了汽車去找你。你真是個沒有頭腦的壞姑娘!
那個年紀(jì)比較大的姑娘按按電鈕,立刻來了一個使女。
“瑪麗,告訴太太,瑪麗安小姐已經(jīng)回來了!
“別派我的不是了,姊姊。我只不過到西奧夫人的店里去了一次,通知她不要粉紅色的嵌飾,要用紫紅色的。我那套舊衣服和瑪麗的帽子很合式。我相信誰都以為我是個女店員呢!
“親愛的,晚飯已經(jīng)開過了,你在外面待得太久啦!
“我知道,我在人行道上滑了一下,扭傷了腳踝。我不能走了,便到一家飯館坐坐,等到好一些才回來,所以耽擱了那么久!
兩個姑娘坐在窗口前,望著外面燈火輝煌和車水馬龍的大街。年輕的那個把頭偎在她姊姊的膝上。
“我們兩人總有一天都得結(jié)婚,”她浮想聯(lián)翩地說,“我們這樣有錢,社會上的人都在看著我們,我們可不能讓大家失望。要我告訴你,我會愛上哪一種人嗎,姊姊?”
“說吧,你這傻丫頭!绷硪粋微笑著說。
“我會愛上一個有著和善的深藍(lán)色眼睛的人,他體貼和尊重窮苦的姑娘,人又漂亮,又和氣,又不賣弄風(fēng)情。但他活在世上總得有志向,有目標(biāo),有工作可做,我才能愛他。只要我能幫助他建立一個事業(yè),我不在乎他多么窮。可是,親愛的姊姊,我們老是碰到那種人——那種在交際界和俱樂部里庸庸碌碌地混日子的人——我可不能愛上那種人,即使他的眼睛是藍(lán)的,即使他對在街上碰到的窮姑娘是那么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