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的水井是一種生命的象征,蘊含著一種無限單純而又無限豐富,如此近迫而又遙遠的永恒。
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會幻化成精神家園的一部分,長駐在人的心靈,也長留在如清流一般的文字里。(作者自評)
過去,蔭成鎮(zhèn)的人們信守一個信條,寧舍遠親不舍近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總也繞不過那口水井去。那口水井把鄉(xiāng)親們的生活聯(lián)結(jié)起來,一些磕磕碰碰的家長里短的矛盾也就讓那一口井水消融成一片澄澈。
西街中間住著兩戶人家,一家姓祁,一家姓邊,因為二尺房界的滴水,爭得撕破臉皮,大打出手,兩家十幾年不說話,不串門,見面一低頭走個擦肩。祁家丈夫去世了,祁家大嫂拉扯著三個孩子生活異常艱難。有一天祁家大嫂病了,渾身無力,擔(dān)水的時候根本搖不起轆轤把。邊家大哥一看祁嫂臉色蠟黃,豆大的冷汗珠兒啪滴啪滴的,沒表情地說了一句你離開,一步跨過去,接過轆轤把搖起來。第二天恰逢十月十,上黨南界家家戶戶吃油糕。祁嫂忙乎了半天,把炸好的油糕放在食盒里,隔墻大喊,狗蛋,快回來。把這些油糕給你邊大爹家送過去。隔壁邊大哥側(cè)耳聽了,竊喜。一會兒,狗蛋說了,媽,你的病沒好吧。手指著隔壁,給他家送去?我沒聽錯吧。祁嫂罵道,你個兔崽子,讓你送你就送,費什么話。
我二爹早年隨我爺爺闖關(guān)東,后來兩人失散,我爺爺從此下落不明。我二爹孤單一人為生計下煤窯,解放后在撫順成家,二嬸是山東棗莊人。他們一家在撫順一直打聽老家的情況。到了七十年代,我二爹才來到上黨南界蔭城,與老家人團圓。等到他七五年第二次回來,因身患重疾,就再也沒有回去。上黨人家辦喪事,照例是支大鍋。喝一口井水的相鄰都要送燒紙,遞例事。我二爹家的大兒子大寶在排隊擔(dān)水的時候,和坡底下的小有的發(fā)生口角。小寶掄起擔(dān)杖打去,小有的頭上開了一個大口子。小有的是個精壯的漢子,個兒不甚高,青皮光瓢,渾身上下一色黝黑,兩只豹眼突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那時他還是第十五生產(chǎn)隊的副隊長,要是給出個難題,喪事就難辦了。就在大家提心吊膽的時候,只見小有的頭上捆著白布繃帶,帶領(lǐng)七八個愣頭青打躍進門過來,咋咋;淼届`前。給管事點個卯,大喝一聲,我們來第一杠。靈啟動,小有的一馬當(dāng)先,抬杠在隊伍的最前列,一邊吆喝著開路,一邊努著身子奮力抬著頭一杠往村邊的墓地走去。
共飲一口井水的人們,是鄉(xiāng)村于血緣之外最親近的關(guān)系。血是濃于水的,但水和血融合在一起流淌,誰又能分得清楚呢?
一口水井看上去似乎平淡無奇,但和鄉(xiāng)親們的生活聯(lián)結(jié)著親密的關(guān)系,承載著鎮(zhèn)里人家生活的全部分量。水井的水流進了人們的口腔,融入到血液里,支撐著我們的生命的歡騰和雀躍,生活的快樂和哀愁。水井已然是我們生活的福祉,是我們應(yīng)該頂禮膜拜的偶像。我們懷著敬畏的虔誠對待水井,水井是一種屬于生命的真實,使我們?nèi)松某霭l(fā)點和回歸處。
上黨南界有一個人干親的舊俗,算卦的先生掐算后,說這個孩子命硬,要認(rèn)一個干親。有的人家不便認(rèn)給鄰居,就認(rèn)給古樹,更有一些人家認(rèn)給了這口水井。每逢過年過節(jié),孩子的生日,這些人家就要到水井旁燒香磕頭,祈求平安。一年四季,蔭城西街的那口水井的木軸上時不時地纏繞著紅色的布條。紅布條多了,也就分不清是誰家系上的。
小的時候,聽大人講,要想長個頂天立地的大高個,每年春節(jié)要起大早,在無人的寂靜的夜里,對著井口大聲喊三遍,長長長,水井就會了卻你的心事。我的個兒比較低,在班里派隊老是第一個。這是我埋藏在心底的一個羞于告人的秘密。然而不幸的是,從七歲一直到十三歲,我在七個春節(jié)的大清早的祈禱,都因為還有比我更早到達水井的同伴的洋洋得意而失去希望身材魁梧的訴求。
實際上,我們都是這口水井的兒子和后代。我們也可能會是祖先,但這口水井確實是我們這個村鎮(zhèn)的祖先。水井植入我們心靈深處的那一片慰籍,是伴隨著生命的消長具有永恒意義。
※本文作者:泛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