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還在我和妻子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98年的春天,光旭從伊犁打來電話跟他姐姐說,姐你當年種在院子里的那棵梨樹現(xiàn)在又開花了。然后又說,姐姐你真不該在去杭州讀書那年種下一棵梨樹,那年你一走,如今已快10年不回家鄉(xiāng)了,真是種了梨樹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啊。
光旭的話很明顯帶有一種宿命的歸納。我們在很多時候確實也比較講究這個。生活給了我們太多的偶然,讓我們解釋不清,拒絕不得,于是我們只好把它叫做命運。一棵梨樹可以昭示一個人的生命軌跡,這無論如何都讓人覺著玄乎,但又不得不承認它有著某種預言式的暗示。其實一棵樹能夠決定我們什么呢?能夠決定我們的命運嗎?種下一棵樹我們就會常常想念它嗎?那年妻子向我轉(zhuǎn)述光旭說的話后,也說過她很想馬上就回去看看。都快10年了,真想回去看看是不是真的開花了。妻子躺在我們那張大床上,枕著雙手看著雪白的帳頂說。
妻子說的雖然是一棵梨樹,但我從她言語間聽出的卻全是對遙遠老家的思念。梨樹是種在院子里的,自然它是附屬于老家的一件家產(chǎn)或者說財物。這么說來,思念一棵梨樹的的確確就是思念那個遙遠的老家了。
光旭說,這棵梨樹每年開的花不算少,但是結(jié)的果不多,也就是十來個果吧,甜里帶酸的,大家都不愛吃。我想,從來只聽說新疆的土地長出來的果都是甜的,沒想這果這么奇怪,甜里帶酸,莫不是也是我們一種生活的隱喻?
那天,我讓妻子站在當年她親手種下的那棵梨樹旁,為她照了一張相,我想這應該是意味深長的。光旭不是說種了梨樹就會離開家鄉(xiāng)嗎,但是現(xiàn)在你看,游子又回到這棵梨樹身旁了——我們打破了這種宿命的歸納。
岳母走過來,指著長在梨樹旁邊的一叢叢綠色葉子說,我這里種有當歸呢,都長這么高了。我一下子仿佛得到了誰的點悟,拍了兩下巴掌說:“真巧啊,當年種下梨樹,今日得遇當歸,這就是天意!”站在一旁的岳母、岳父、妻子和光旭都會心地笑起來。
這時,我看到主屋右邊一間放置雜物的舊房子里一下子“撲棱棱”地飛出許多鴿子,升上蔚藍的天空后在清涼的空氣中飛來飛去,漸漸地又下降到白楊樹梢的高度,好像是在歡迎我們從遠方歸來。妻子興奮地跑過去,邊跑邊叫起來,還有這么多鴿子呀!是不是當年我養(yǎng)過的那一群?兩位老人說,可不是,就算不是全部,起碼也有一小部分吧,鴿子下的蛋我們都不想吃,鴿子便越孵越多,都快要擠破房子了。妻子告訴我,當年她還在這里時,房子里就養(yǎng)了許多鴿子,想不到10年后竟然還有這么多鴿子來居住,興許里面就有當年的老鴿子呢。我說,鴿子認家哩,它們的后代當然也認家。岳母說,你們要是想吃鴿子肉,我叫你爸爸每天殺兩只。我們都搖頭,說不吃,舍不得吃。10年了,難為它們不嫌棄這個貧窮破舊的老家,你看它們現(xiàn)在見到我們還叫得挺歡哩!
我抬頭仰望院子上空,鴿子們快活地飛翔在瓦藍的天幕下,有時候它們又在屋頂上某一處泊下來,一邊“咕咕”地叫,一邊很穩(wěn)健地走著,腦袋靈巧地左右擺動瞅著;一會兒集中了五六只拍著翅膀飛起,越過院子圍墻,飛到了曠野外。幾分鐘后,他們又一群回來了,把尾巴展成扇形,飛機著陸一樣落在了老房子的屋頂上,又開始了它們那種溫馨的“嘰嘰咕咕”。岳母說,它們這是在舉行歡迎儀式呢,歡迎你們回家。
那夜,我躺在床上,心里是一片思緒。身旁的妻子睡得挺香。10年思鄉(xiāng)夢,今朝一夜圓,也許她真的很累了,也終于如愿了,所以現(xiàn)在回到了她10年前住居過的老房子,睡得很香甜。而我,作為第一次走進西域走進伊犁的口內(nèi)人,幾乎整整一夜無眠。
自此每年都要回來一趟這個偏僻遙遠的老地方,這個被降格廢置的昔日軍用老馬場。有的年份趕上空閑多就回過兩次,或者碰巧到西北一些省區(qū)出差,就可以順便再遛一圈伊犁。而每次回到老馬場,從下車之后走那條房子后面的水渠開始,我就伸頭望向東邊,在七八院房子后面,在兩三棵白楊樹下,那兒就是我熟悉的一個家。每次,我因為激動,因為著迷,因為手里拖著一個沉重的大皮箱,走路時那雙大頭皮鞋常常踢到了渠邊上的石子,一個踉蹌又抬頭趕路,可眼睛不會離開兩三百米外的那個白楊掩映的家。其實腳下雖然還是坑坑洼洼的路,但我就是閉上眼睛也不會走錯。每次回來,心里只在想,終于到家了。和妻子女兒一起回來的時候,我就會對落在后面滿臉稀奇東張西望的小伊麗說,快點跟上,又回到你和媽媽曾經(jīng)住過的老窩了。說完就想,其實這兒也是我的老窩呢,一個年年都會掛念都會回來的老窩。一個人對一個地方認作老窩,這其中的親切感和滄桑感一下子就會浮上心頭。
一個人對一個地方認作老窩,這其中的親切感和滄桑感一下子就會浮上心頭。
(作者自評)
※本文作者:梁曉陽※